仲王府。
房内幽香暗浮,冰缸内盛满了冰块令房间消暑,凉爽怡人。
下人们小心端上切好的西瓜,已经挑去了西瓜籽,冰镇后的西瓜汁水在碗里慢慢地流失,散发出可口的水果芳香。挫糟冻饮酌清凉兮,寻常人家哪能吃上冰镇的西瓜。
沁阳公主用手支着额头,懒洋洋地斜靠在软椅上。
仆人立于两侧小心翼翼扇风,生怕惊扰了阕城中身份最尊贵的公主。
“哥哥怎么还没来,本宫都要睡着了。”
话音刚落,有人带风进来,正是她的同胞哥哥。
“何事?”
燕城仲问的干脆利落。
他正准备去贺府,听到下人禀报沁阳公主已到,不知今天来找他是有什么事。
沁阳看到燕城仲到了,立刻坐直起来,开门见山说:“哥哥,宫里那几个一直催促父皇给本宫定亲,还有复云国的使者也来跟父皇提和亲的事!”
渭国再隔十年一战,在狄嵩关再次败了,狄嵩关像是隔绝了渭国的步伐,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成为了渭国不可跨越的鸿沟,渭国元气大伤,这一战之后其余小国纷纷投诚燕朝。而没怎么注意的小国复云国早已兵强马壮,最近一直小动作不断,还派使者来请求和亲,两种可能,要么就是想真心与燕朝交好,要么就是来试探燕朝在狄嵩关与渭国的宿命一战,还有多少国力,毕竟,击败渭国的两次来犯的蓝破竹将军,和蓝家将都已经死了。
沁阳见燕城仲不知想着什么,迟迟没有出声,便出言提醒:“哥哥?”
燕城仲幽幽看了她一眼,他的这个妹妹,就是被惯坏了,总是沉不住气。
“你觉得贺定扬如何?”
“没有男子气概。”
文门之子总带一身儒雅气质。
“那沈殷驰呢?”燕城仲问。
沁阳公主施施然挑起一块西瓜。
“他?纸上谈兵,勉强吧。”
阕城三大将门,蓝、谢、沈三家,沈帷筹将军的儿子,沈关驰,算是虎父无犬子,武功了得,不过在武将当道的时代,他太年轻了,还没有真正意义上亲临战场,自然没有惊艳的表现。
上一辈的将军们是神仙打架,年轻的一辈很难出头,沁阳眼高于顶,实在过分苛求了,少年将神难有,千金难求。
少年将神少有,一有便是万众瞩目,很难让人忘却。
燕城仲想起了一个人。
铁骑出关,常胜擒王,城下斩外敌来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即使在第一名将的身边也减褪不了他的光芒,所到之处战火平烬,年纪轻轻的他被皇帝亲自御册封为:焰烬将军。
他的封号是光荣的,而名字已是耻辱。
蓝赠玉。
燕城仲不愿再与她多说,起身离开。
“你准备去谢家?”
沁阳追问,“又去找那个女人?!”
燕城仲不喜欢听有人这样称呼她,即使是他的亲妹妹,他脸色一沉,当下冷脸。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这话击得沁阳心头一凉,想起了不好的回忆,曾经那人也是用这样的语气警告过她。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的是什么吗?”
燕城仲脚步一顿,同时听到了沁阳说的后半句。
“你从来都没有考虑过亲人的感受。”
亲人?
燕城仲像听到了好笑的笑话,嘴角泛起冷笑。
生在帝王家,哪一个人不是如履薄冰地生存着,要么就手握生杀大权,君临天下,才不需要猜测别人的心思,至于亲人,刀剑相对的时候,哪有感情二字。
这是父亲教他的,为何里面的人却没有学到一点。
真是天真!
燕城仲拂袖而去,没有看到身后沁阳的表情,面若冰霜。
“奴婢有眼无珠,冲撞了公主!请公主恕罪!”
仲王府里的长廊转角处,侍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沁阳公主的衣服上全是羹汁,公主身边的侍女大声训斥着。
“怎么走路的啊!狗奴才,知道你冲撞的是谁吗?公主金躯,够你死几辈子了!”
沁阳公主今日穿的是一件手工刺绣华服,金丝银线,可防水,她庆幸还好穿的是这件,不然被这不长眼的奴才烫伤了怎么办。
“这样不长眼的狗奴才也能在仲王府当差?笨手笨脚地,冲撞本宫就算了,要是冲撞了仲王怎么办呢?”
沁阳公主嚣张跋扈的性格阕城无人不知,得罪她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刚才端着东西走得急,不知怎么地,沁阳公主也突然在转角处,她来不及躲闪开,还是把燕窝粥洒在公主的身上。侍女自知难逃死罪,可她一听,以为还有余地,看来公主今天心情好,不会与她计较。她赶紧重重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
“保命倒是积极,有这个机灵劲儿做事还会发生这样的事么。”
“本宫不杀你。”
侍女长舒一口气,心里提起的心猛然落下,“谢——”
还未说完,就听见沁阳说的话,顿时令她冷彻心扉。
“来人,把这不长眼的东西眼睛剜了,笨手笨脚的,手脚也一并砍了吧。”
她惊恐地抬头,对上了沁阳公主淬冰的眼神。
“且慢!”
一女子匆忙而来,赶紧跪在沁阳公主面前。
“参见沁阳公主,妾身没有管好侍女,还请公主饶她一命。”
“是你的侍女?”沁阳道。
跪在地上的女子回答:“正是。”
沁阳公主若有所思。
燕窝有乌白红三色,乌色品最下,红色最难得,燕窝为外来贡品,专供皇室,稀有难得。碗摔在地上已四分五裂,碗里的东西除了一部分倒在她身上,更多洒在地上,这粥里可不就是血燕窝么。
仲王对这女人挺好的。
她上前,挑起女子的下巴仔细端详,素肤若凝脂,美艳动人。双眸剪水,楚楚可怜,模样实在完美。
骨相像五分,皮相像七分,跟那女人相比,还是差了一点…倔强之气。若是她按照自己的特色来发挥,未必没有自己的独特,可是她偏偏要学着那女人。
替代品终究是替代品,再神似也只是个赝品,不过对于有些人来说,神似七分也够了。
难怪仲王会留她在身边。
“这是本宫第二次在王府里看到你了。”沁阳捏着女子的下巴,鄙夷推开,“事不过三,你是觉得自己还能在王府里待很久?”
“为了一个婢女得罪本宫,真蠢。”
仲王府里的女子,个个国色天香,就像当季的鲜花关在府里争妍斗艳,过季了,又是新的鲜花来百花齐放,不过是过眼云烟。
“千错万错都已经发生了,还请公主从轻处罚她。”
沁阳冷笑道:“本宫要处罚谁还没看过谁的面子,你?也配么。”
“拿下——”
身旁侍卫应声而上,婢女看着跪地的美人,眼里充满着感激,被拖走的时候不着痕迹地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不一会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痛苦的声音,凄惨至极。
跪在地上的女子面色苍白,不知作何感想。
侍女为公主找来了新衣。
沁阳拎起托盘的衣服一角,意有所指道:“她是给你做事,才失了性命。”
看到女子的表情更加不好,沁阳心里得意,她很喜欢让人心痛的感觉。
于是她压低了声音,大发慈悲般的语气继续杀人诛心。
“等那女人到了王府,你觉得,皇兄还会多看你一眼吗?”
地上的女子不知道自己跪了有多久,直到嬷嬷前来搀扶起她,她才发现自己的腿都麻木了,险些摔倒在地。
“黛美人。”眼前的女子已经十分柔弱无力,嬷嬷搀扶着她,防止她摔倒,“你这又是何苦?沁阳公主的脾气,我们就不要招惹了,林杏确实是命不好。”
林杏就是刚被沁阳处罚的侍女。
“林杏她怎么样了?”
“失血过多,死了。”
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美人,不是你的错,刚才你已经为她向公主求情了,她若泉下有知,也会感激美人的。”
黛姒垂眸,不再言语。
四方的院子,湛蓝的天。偶尔掠过几只飞鸟,很快不见踪迹。
黛姒拿出一个布囊,看着就沉甸甸的,自是一笔不少的银子,而布囊没有拉紧,窥得一眼,就知晓里面装的还是金子。
她将布囊递给嬷嬷,“谢谢嬷嬷!”
嬷嬷也是吃过大半辈子饭的人了,自是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不过是搀扶着她回来,也是自己分内的事情,哪能值这么多回报。不等价的回报只能说明,对方要的更多。
嬷嬷当即推却,“区区分内之事,黛美人不必客气。”
“嬷嬷,不必客气,王府里吃喝不愁,仲王赏赐了我很多,我在王府也用不上,也没有亲人可寄。只是,我有一事想问嬷嬷罢了。”
眼前的美人并不是阕城的人,她是仲王南巡时带回来的,进王府已经快两年了,超过了几乎多数待在府中的美人。她一直不争不抢,如今这是……
见嬷嬷没有开口说话,她直道:
“沁阳公主说的那女子,是谁呢?”
布囊还被黛姒拿在手里,嬷嬷早已退下,嬷嬷没有要她的钱财。
早也应该料想到这个结果,嬷嬷是仲王府里的老人,自然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她耳畔来回响起着沁阳和嬷嬷的话。
“等那女人到了王府,你觉得,皇兄还会多看你一眼吗?”
“在府里的女子想求得仲王宠爱,就应该明白仲王的心,既然美人已经得到了仲王的宠爱,何必多生不该有的心思。美人今日同老奴说的话,老奴不会与仲王讲起,只是,不希望同样的话,美人再去问第二个人。”
人的好奇心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相反,经过时间的洗礼更加让人想窥探。
黛姒想到书房里的女子画像,这么久以来她都以为是自己,开始甚是满心欢喜。
女子的心思终归七窍玲珑,时间久了,终会察觉到不对,如若画的是自己,为何不让自己触碰画像,甚至他还因此大发雷霆。
直到今天沁阳公主的话,才真正证明了她心里的猜想,画像画的是另一个女子。
只是,那个人要来王府了吗?
贺定扬快马加鞭回府,他被外派阕城做一点事,没想到不过几个月离家就发生这么多事,父亲和母亲都去世了!
听到消息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
直到他亲眼所见,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一步一步靠近崔氏的棺木。
里面是他的母亲,才不过几月,和蔼慈祥的母亲却成了冷冷尸体。
回府的那一刻,他还期待母亲能像以前一样,早早等候在大厅,言笑晏晏地夸赞他:“我的好儿子,辛苦了。”
听说刺客已经抓到了,是来府里偷取钱财。
被清隐卫拿下的时候当场自尽,可能也是惧怕清隐卫的手段,不如自己死了痛快。
贺定扬双手握拳,那刺客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太便宜他了,他恨不得现在就过去,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崔氏心脏处的伤口被鲜花挡住了,贺定扬不忍再看,他眼眶血丝遍布,眼下殷红,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是天底下的人,同时失去了双亲,都难以接受的痛苦啊。
他颓丧虚脱一般席地而坐,从此,他是没有父母的孩子了。
“二少爷,您终于回来了!”
阿秀这几日如失去了根系的浮萍,在贺府浑浑噩噩,如今贺定扬回来后,她就看到了主心骨。
贺府那意气风发的小少爷,此时潦草至极,一身尘霜,原本要更久的路程他一人快马加鞭三日赶回了贺府。
阿秀眼里泛起一阵心疼,毕竟他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此时崔氏不在了,她也要替夫人照顾好她的儿子啊。
她劝慰着说:“二少爷,节哀顺变吧…人死不能复生,您还是要照顾好自己身体啊!”
贺定扬没有动弹,像是没有听到,或者他听到了,不知道说什么,伤心人莫过于此。
阿秀心里叹息,她退下准备为贺定扬打扫房里,如今府上人人手头要处理老爷和夫人的丧事,万一怠慢了二少爷呢,她还得为二少爷准备吃食,人是铁饭是钢。
“我娘……”
贺定扬许久没有喝水了,一开口嗓子磨得要冒烟,声音嘶哑,“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见四周无人,阿秀将这几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完。
贺定扬道:“母亲给大哥他们的茶水放了蒙汗药?母亲为何要这样做?”
贺定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三向阿秀确定。
阿秀信誓旦旦,不疑有假。因为这件事是崔氏亲自安排她做的,而且她们亲眼所见那几人喝了。
贺定扬只觉得荒唐,母亲当日让他们几人昏睡,恰巧遇贼人进府掠财遇害。
那这样不就是误打误撞自己害了自己吗!
世间之事,焉知祸福。
他不知道母亲为何要那样,直觉知道母亲多半是为了自己。
他来不及悲怆,这时外头的亲信进来禀报:“二公子,仲王来了!”
“跟仲王说事情已经办妥。”贺定扬起身往内屋走,“就说我,现在模样不宜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