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定扬回来后,贺府丧事就交由他处理,他将贺志远和崔氏办得很妥当,风光大葬。
崔氏原本是织户之女,但唯一的儿子还是有本事,再三定夺,崔氏也是跟贺逾意的生母一样的待遇,入了贺氏祠堂。
崔氏遇害的因果也被传开,一时间阕城各个达官显贵府里的侍卫数量都加了一倍,贵人们生怕自己出事。
贺府的丧办装饰都已经拆除,原本贺府的植物却显得萧条,遭遇这么大的变故,也难得有人注意打理这些花花草草。
庄梦笙翻墙而入,似乎重回了第一回来贺府的时候。
她提剑蹑手蹑脚地走到后院,这里正是上次崔氏身亡的地方。
她正想往里面院落中走,一道声音幽幽然响起。
“凶手喜欢在事后重回现场,看来这种说法,是对的。”
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洌入耳。
庄梦笙猛然锁定声音的发出地,那人竟没有躲藏,就在雅亭坐着,修长的手指捏着青瓷茶壶,骨节分明,很难让人联想到是会杀人的手。
“表哥说的是,借刀杀人,还是表哥用得顺手。”庄梦笙不怀好意冷笑道。
他还是噙着笑,“那也要刀顺手才好。”,简直人畜无害。
庄梦笙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表哥让我背负了一条人命啊!”
“不……”贺逾意缓缓伸出两指,隔着距离虚虚地点在庄梦笙的头上,“你背负的是两条。”
两条人命?!
原先的庄梦笙还因他杀过人?贺逾意才回来多久,十多年前贺逾意不过还是孩童,就有这么重的心机了吗,还是说,他指的是——
贺志远!
一个人若是心狠手辣连父亲都杀,他那平静含笑的眼眸更加让庄梦笙觉得惊心动魄。人可以撒谎,但崔氏的事是板上钉钉,他要杀崔氏的理由无非就只是报复继母跟父亲煽风点火将他赶去老家十多年不闻不问,可是,崔氏也罪不至死。多年怨恨勉强说得过去,那杀父是怎么回事?
“真是丧心病狂,竟然弑父。”
“话可不可乱说,府中上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何况表妹那日就在旁边,我做了什么,表妹应该最清楚,莫凭空污蔑了人。”贺逾意说,“表妹只是想拖我下水。”
贺逾意垂眸,看着分明无辜。
现在贺逾意说的话她不敢再信,他是个危险人物,随时都有拉自己下水的危险。庄梦笙暗骂,重活一世,她根本不想节外生枝。
庄梦笙今日提着踏云霄的剑前来,好的剑才会发挥出实力,她暗自磨搓着剑柄上的花纹,没想到这一动作竟被他观察入眼。
“换把剑更好杀人,是么?”
这是明晃晃的轻视和嘲笑。
眼前人仍然不紧不慢地观赏着院中的花草,好像画中人,所做雅致之事,不似伤天害理之人。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管他什么人,先试试他再说,庄梦笙提剑杀气腾腾。
“其实我想怜香惜玉。”贺逾意叹息一声,“你偏要来找打,那就别怨表哥了。”
说完,贺逾意脸一偏,杯子抵住剑锋,用手轻飘飘一推,剑与瓷器交锋“砰”的一声,声响清脆,这一下看似无力,实则猛力,茶杯碎裂落地。
贺逾意手指挥来,庄梦笙眼尖,看到他指尖衔夹着一块小瓷片,若非近前,这速度实在叫人难以看清,她只得后退一步,颈部躲过这一下。
剑刺在桌上,她迅速一个翻身到贺逾意身后,而贺逾意身后也像长了眼睛,侧身的同时将碎片掷出同时直扑过来。
庄梦笙用剑挥走了贺逾意的暗器,就看他空手一跃过来。
两人虽为近身格斗,她多了一把剑为武器又如何,贺逾意实在难以近身,剑根本无法增益,反而行动之间多有束缚,庄梦笙只能全力格挡他的进攻。
没想到贺逾意武功这般出众!她被逼得连连后退。恍然间,贺逾意灵活如走蛇,绕过锋刃,徒手拍向她的肩膀。
庄梦笙躲闪不及,被力道震了出去,摔得很是狼狈,形象都是次要,更痛的是被他打在肩膀的那一掌,真痛。
那一块瓷器碎片被她方才打在亭子旁的木柱上,她不过是借力甩力,那般凶险根本来不及用上太大的力气,瓷器都要打在木头芯里去了。
庄梦笙心里一紧,贺逾意的这一掌还未用尽全力,若是用尽全力,她怕早就死了。可能刚才他全程是在戏弄小丑一样,戏弄她这自不量力之人。
贺逾意闲庭漫步走过来,瞧了她一眼,随后俯身伸出手,要扶她起来。
然而在庄梦笙眼里完全是一种侮辱她的举动,打了个巴掌给颗糖?!不带这样侮辱人的吧!
她心里陡然生起无名之火,看也不看贺逾意,撑地快速起身。
只见他神情自若地伸回手,拂袖而立,并不让人觉得他举止尴尬,只会让人觉得她辜负了他的好意。
一张被捏得皱巴巴的纸团递到她面前,她一眼警惕,然而贺逾意不屑一笑,似乎不屑于对她用歪门邪道的手段,她狐疑打开来,这是!
“所以,不管如何,二夫人只有一死。”贺逾意扯回纸,拢入手掌心,“二夫人心里也将你我视为一伙,你杀就等于我杀,说起来,我还亏了。”
崔氏死前戛然而止的话,和纸上的内容,前后联想起来,庄梦笙险些脑袋发晕,没想到自己阴差阳错,害了贺志远。相反,贺逾意的“借刀杀人”,其实是救了自己?那之后的背锅刺客,肯定也是贺逾意的手笔了。
“明日巳时,贺定扬下朝而归。”
她顿住,没有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你的剑法看着凶狠,实则有致命弱点。”贺逾意道,由于庄梦笙的表情半信半疑,他只得继续,“比如你转身时,左脚没有踩实,只顾着右手使力,忽略了左手的格挡。”
“剑法虽凶狠,没有剑魂”
他这是什么意思,指导她剑术?庄梦笙更加不懂了,自己算是间接害了贺志远,而贺逾意作为知情人,没有报官,还替她隐瞒,甚至跟自己讲解过招时的漏洞。
庄梦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知道自己的问题,因为基本功力不够,目前她还没有学习凌霄剑法,强行练只会伤身甚至走火入魔,她还是得先从旁的学起,再融会贯通。
只是,白玄都没有提起过的事,却被贺逾意一针见血指出。
庄梦笙不免回头,而贺逾意已经转身留给她一个高冷的背影,只是重复了方才的那句。
“明日巳时,贺定扬下朝而归。”
连着几日,她都提剑前来贺府。
自从贺逾意上次一针见血指出了她的漏洞后,她都怀疑起白玄是否有在真的全心全意教自己练剑。
这几日在贺府后院,贺逾意都是让她出剑,他都压根不握剑跟她交手,只是一直避开。
“外旋,松手,力达剑身前部,接!”
“提腕,力达剑尖,沉腕有力,截!”
贺逾意在教她的过程中,根本不似他平时的性格,若说平时如三月春风,见人含笑,此时就是冷得跟山顶尖上的雪,说话言简意赅。
日光入院,渡在男子身上,连发丝都格外亮眼。世人若是见过这样的贺逾意,也会像她一般诧异吧。
庄梦笙微微出神,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应该再抬高点。
“分心是给敌人杀你的机会。”贺逾意嘴角浮起一丝讥诮,像似能窥探到她的所想。
他拿起庄梦笙先前放在一旁的剑鞘,庄梦笙心里恼怒,他未必太狂妄了点,拿鞘与她的剑想斗。
她右手蓄力,快步上前。
转眼间两人手中的武器交错在一起,快如疾风。
而贺逾意的动作越来越快,她知道,剑鞘怎么能跟剑相缠,贺逾意不过是想速战速决罢了。原先的交手已经察觉他十分厉害,然而眼下,更加肯定他之前没有全力揍她的。
贺逾意今天这般戾气,是因为刚才她走神的原因吗?
就在这几秒之间,她膝盖后处一痛,吃力跪地。庄梦笙十分讨厌这种感觉,当日被赵家人打断腿的时候,他们逼着自己跪着,就是有人从后方强行踢自己的膝盖后处,随后她就保持着跪地的姿势被生生打断了腿。
此时她愤恨极了,死死地盯着贺逾意,恨不得给贺逾意两剑,是他让自己重温屈辱。
庄梦笙是这么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她抄起剑往贺逾意方向挥去,只是他早有防备,狠狠地用刀鞘点在她的肩膀处,力够重也十分有技巧,堪堪让庄梦笙无力地掉落了手里的剑。
“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拿不稳剑了。”
贺逾意指的第一次,自然是杀崔氏的那一次。
他居高临下地站在一侧,一改往常随心所意的语调。
“你太弱了!”
烛光摇曳,男子在灯火下翻阅着什么。
有人悄身隐于房间暗处。
“主子。”赤廉欲言又止,但还是说出心中的担忧,“主子为何要告知庄三小姐,万一她……”
作为属下,只听命令,不必揣摩主子的意图。
贺逾意知道他话中意思,只道:“不会。”
语气竟这么笃定,贺逾意也不过才认识她吧。
“不想看一个好苗子被埋没,多一把杀人的利刃对我们来说也没什么不好。”贺逾意垂着眼皮,说:“查到了陈傲跟她发生了什么过节吗?”
其实贺逾意斟酌了一下用词,庄梦笙看陈傲的眼神,表现出了见陈傲的陌生神情。虽然她已经隐藏得很好,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眼里一丝的异样。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恨意,与今日她跪地时的眼神恨意在他脑海里重叠。
只是她怎么会跟清隐卫的人扯上关系?
“属下查探到,在府中应该是庄三小姐第一次见陈傲。”
赤廉将暗中打探的事皆说与贺逾意,这是个太普通太平凡的女子,过往的生活几乎都是待在闺中,跟阕城大多女子无异,唯一做过出格的事就是拒婚,谁也没想到过,在过去十多年都唯唯诺诺的庄三小姐,甚至以死相逼投湖。怎么看人生轨迹都跟清隐卫和跟她现在的种种行为没有一点关系。赤廉办事妥当,既然是他查的,那也就是事实。
那就更奇怪了。
难道是投湖后不甘于命运,愤然觉醒?贺逾意自然是不信的。
贺逾意的目光移回翻开的小册上,整个手册写满了簪花小篆的字体,一看就知道是女子所写。纸张已经微微泛黄,潮湿的一些水汽晕开了一些笔墨,但还是不影响看清上面的内容。
这是一本有点久远的日记本,女子写的无非是一些生活之中的鸡毛小事,像很多夫人絮絮叨叨诉说那样。
其中有一页却被撕了下来,由于撕的人太心急,让整个手册内页有点松散了。撕开的那一张铺在旁边,被人揉皱过,却又被人极力平展开来,上面与手册内页不同的还有,上面有些斑驳的干涸锈色,那是血迹。
贺逾意将它放在书桌旁的烛火上点燃,火舌舔舐着皱巴巴的纸张,被放入一旁的香炉。
庚兆二十六年,七月二,今日天气炎热,志远逾意两父子直喊热得受不了,鹅肉凉性消暑,晚间我炖了鹅汤,可志远没有动筷,我以为是炖的不好吃,志远才提起他幼时吃鹅肉差点中毒而死,从此再也不吃鹅肉。怕浪费我心意之后他说了很多好话,他还说这个世上只会有我们一家三口知道这个小秘密。
纸张燃尽最后一刻,苍凉得缓缓凝成灰烬,从此,秘密只有两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