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迦十八年,正月初八。
雪愈下愈大。雪片如鹅毛般漫天纷飞,借着风势,直把天地间都染成了白茫茫一片。
这般恶劣的天气别处早已没了人,只养心殿内融融暖意,一派祥和之气。金丝软塌上的九五至尊瞅准一个空子,在棋盘上又下了一个利落的子儿。
“丞相这番可算是退无可退了。”
那对弈者,正是内阁首辅丞相尚卿之,刚到不惑之年确有一副慢条斯理的儒雅脾气。他笑道:“那也未必,陛下这是急了点。”
说完状似随意落了一子,便将那刀五杀局做定了型,皇帝招架不住,眼瞧着就要认输,却突闻太监急报有人觐见,解了燃眉之急。
宣进殿内的三人皆是衣冠潦草,行状匆匆。为首的一人浓眉大眼,飒沓流星,身着戎装。
他身后的两人,留大胡子的是熟面孔,乃前不久监察院新推的泗水巡抚,算来应该刚上职不久,却不知如何他又回了京城?
再一个贼眉鼠眼的倒认不得,穿着七品朝服,面色颇为惶恐。
三人都叩了礼,皇帝对那泗水巡抚开门见山道:“张琮介,你刚到任不久,歙县就发生灾民暴乱,何况此事牵扯重大,现下到处都是参你的本子,要朕治你治下不严之罪,你可有何话说?”
张琮介面色不改,不卑不亢道:“臣知此事断无回还之地,琮介本是粗人,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哦?”皇帝一声冷笑,“那歙县这起烂摊子,你一句话推得干干净净,甩手晾着便是了吗?”
这一句戳到了痛处,张琮介恨恨道:臣知罪!只是这阵子对付这帮子刁民,臣和泗水驻军刘荣刘大人是联手打压了数月啊!其间,臣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绝无半途而废之意!只求给臣数月时间便可平息,还望皇上成全!”
见他没有避弃,皇帝点点头,却不急着表态,转而问那武将刘荣:
“刘都督想是已有十足的把握?”
“臣幸不辱使命!”
“好。好。好。”皇帝连说了三个“好”字,忽的脸上放光,目光犀利起来,“刘荣!朕就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只一个月,年关将到,歙县暴乱一事,必须镇压下来。至于张琮介,你体察不细治下不严,朕不可再迁就于你,速速自往监察院卸职留任。”
张琮介一脸委屈,却又发作不得,刘荣紧跟其后,各自领命退去了。剩下那七品官,独自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皇帝的目光缓缓落在了他身上。
“王伦,你且起来,朕有事问你。朕听闻你任职歙县县令多年,你所辖的歙县,地处湄江,泗水交界之地,自古以来物阜民丰,是有名的稻粮产地,加之近年来风调雨顺,粮仓应该丰余才是,如何这一起了蝗灾,便弄得饿殍遍地,硝烟四起?”
“臣惶恐!陛下有所不知,歙县虽说是产粮之地,但按岁例,每年春荒之时,仍拨给百姓米粮以资救济。虽说是救济,实是家家都有余粮。南方素来又重商,多余的米粮不是拿来换了银钱便是养了那些个私盐井,所以……”
“所以官家粮仓本不充裕,加之临县灾情更重,朕要他们先捐粮救助,他们就更是怨愤了?!”
原来这“私盐”二字才是源头。歙县地处岩溶山地,当地山民自古就有凿井汲卤的习惯。取来的私盐勿须盐引,不交课税便可以低价贩售于市,流通各个盐区,给国库财政带来极大危害。数年来虽有酷刑施压,仍屡禁不止。早听说泗水境内私盐贩子闹得凶,皇上已是大动肝火见了血光,想来这歙县也是牵扯在内了。
“无论如何,你这一县之首,有民变却不及时上报,及至闹到了府衙,迫得张琮介都跑去了都督府搬救兵,牵连硗山一带的边关撤了兵防!你这是罪,是大罪!”
那王伦听皇上发火,吓得浑身哆嗦个不停,把头叩得“砰砰”直响。
“拉出去,笞杖二十,罚薪一年!”
二十杖够他在床上躺个把月了,王伦像只死鸭子一般被架了下去。
殿内一时清净了许多,只尚卿之仍兴致盎然的摆弄着那盘琪,把个棋子硌得铮铮响。
“三劫连环……唔,这格局怕是成了合棋。”
“合局倒也不怕,只是那欧庞回了京中仍改不了一副倔脾气,整天不得安生,闹得朕头疼!”
“……如此这番,似又是个假眼,放这,不好,不好。”尚卿之仍眼不离棋。
“不放京里放哪里?”皇帝牛眼一瞪,“这好好的太尉做不安生,非得和边关那些兵匪子和着瞎折腾,真当朕拿他没法子了是不是?!”
“这就是了,既是死眼成不了气候,自该提了便是。”尚卿之说着就要去提那颗黑子。
“慢!提不得!”皇帝抬手拦住,尚相惊觉与之对视,那眼神霹雳光火的不知交了几回手,终是被我忍无可忍的一茶壶打断:“来!两位老爷请喝茶!”
虽说是倒茶给他们,我自己倒先喝上了一口,嚷道:
“真是受不了你们风马牛不相及的对话。我说皇祖父,你跑题也跑得太远了吧?这不是说着歙县灾民暴乱的事吗?怎么又扯上大将军欧庞啦!?”
尚卿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皇帝:“公主这是越发越活泼了!”
虽说我讨厌他女儿太子侧妃尚氏,但对这老作呆萌状的尚相,我还是挺感冒的:“那相爷,你倒是说说,我这么活泼聪明,怎么就没懂你们在说什么呢?”
皇帝立刻在一旁不给面子的嗤道:“十三岁的小丫头片子!懂个什么!”
此举招来我一记白眼。
尚相笑劝道:
“泗洲都督为镇压乱民撤了边防,你祖父趁机招回了镇关大将军欧庞改做了太尉,公主,你仔细想想,这两者之间就没有关系的么?”
“哦……”我恍然大悟,“原来是顺便裁军啊。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皇上您可也别顾此失彼啊,虽说歙县民变一事,贩售私盐在先,抗捐暴动在后,都是他们不对,可是俗话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您也不能打压得太厉害了,这不都是为了好好过活么”
“哈哈!小孩子想法!”
“小孩子想法怎么了?”
“昭言啊,”皇祖父疼爱的拉过我,“你可要知道,这朝堂上的事情,可不是表面上说得好听光鲜……”
我没等他说完就忍不住赌气跑开了。
殿外,雪下的小了。依稀露出了不远处监察院的檐角边,再往后,在看不到的地方,就是欧太尉统领的最高军事权利机构—枢密院。这阵子枢密院热闹得很,只因皇上撤回了不少军官……
身后忽地传来笑声:“哈哈哈!卿之,你还说养女孩儿好,我可说不是吧,长大了就是别家的了,不说别人,看我家昭言就是了,又脚蹄子痒着想往外跑呢!”
我对他做了个大大的鬼脸,拔腿就跑。
“早些回来啊!别忘叫上你福及哥哥!”远远传来祖父的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