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额上一片冰凉,是喜歌正在我头上的绞着冰绡帕子,原来我昏厥多时,这已是第三日。她见我睁眼,忙问道:“公主好些了么?”
我嗓子干涩,眼角发胀,未及答话,又有好几个医女近前来摸脉诊舌,几番嘈杂。
事后喜歌命人搬来了软褥垫子,让我靠着将息。我抬首,见那绣纱花棱窗半支着,窗外一枝丹桂开败了颜色,在晗光中瑟瑟发颤。落花纷纷泻在了汉白玉台阶上,那里早已被冲刷干净,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越坐越不是个滋味,强打起精神要出去走走。喜歌是知道我性子的,也没阻拦,只远远跟着。
不知不觉信步到了回廊,廊下有绿水幽幽,水草妖娆,几尾锦鲤在其间蹿蹦得欢腾。我握着包鱼食子,对着水面发怔。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背后有细微动静,我便头也不回的问道:"是嬷嬷吗"
来人却不答话。我回头一看,居然是赵元显。
"是你。"我真没想到这第一个来看我的会是他。
"身子可好些了吧"
"好些了。"我答道,想起在校场,我也曾问过他这一句。那是在中秋节的前两日。
"中秋节庆贺三天呐,昨日是皇上同王公大臣的晚宴,今天白天可是家宴呢,你不用去重华宫么"
我掰着指头算了算时间,问道。
元显看我掰着指头的认真样不觉好笑,道:"算什么时辰呢。不打紧的,只耽搁一会儿就过去。"
家宴是在晌午,时间这么紧也还要过来么?我心里犹疑,却不愿深想,只盼着他自觉没趣快些回去,便再不说话。
他见我这样,皱眉道:"你这样倒是很稀罕。"。说完伸手又要摸我的额头,“不会是发烧还没好吧"
我侧头躲开,低首不语。
他更疑惑了:"我听说前日你苑子里误闯进了个外围的疯癫宫女,被龙禁卫当场射杀。你受了惊吓,晕了过去,又发了烧……怎么,到今天也还没好点吗?颜姑姑呢?也没有回来看顾你吗?”
这些话在我听来确是无比的惹人烦闷。我抬头,对上他探寻的目光:“赵元显,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他眉头拧得更深了:“芙菁,你说什么呢?”
“我说,你究竟跑来这打探什么呢?”
他面色一滞,半晌,道:“公主何出此言?”
“事情不可轻易往好里看了。这话不是你教我的么?”我垂眸。
“不可往好里看?那你以为我是来做什么?……本想这几日来,与公主交情已是不薄,不想竟被看作这般。好呀,好。原是我叨扰了。”
说罢他躬了躬身子,拂袖而去了。他身形本来单薄,那拂袖更是拂得有些力不从心,我看得心里发紧,却没出言挽留。
“昭言。”
怔忡间,身后传来颜嬷嬷的声音。我见她是一身典膳的装扮,料到她定是刚从重华宫回来。家宴的筹措她必然也是放不下心的。
想到那支利箭,那束血花,心里依然抵触得紧。
我兀自掰着手中的鱼食,不去看她。
“……昭言。”颜嬷嬷坐到了我身边,温柔唤道。
我仍是不搭理。
她便随着我的目光看那些游鱼,道:“你呀,从小就是喜欢这些鱼儿鸟儿的。”
我忍不住讽道:“我记得,不管是什么鸟儿猫儿,花儿草儿的,只要是死掉了,嬷嬷是连感伤也不喜我有的。”
“可不是,还记得,你在山上时,捡了好些雀儿要喂,可后来都死掉了。”她不以为意,顿了顿又道,“有些时候啊,你越是疼惜的东西,就失去的越快。”
我听得心酸:“那人命呢?嬷嬷还是昔日在太岚山上,爱我、疼我的嬷嬷么?这么多天来,你又去了哪里,可有曾关心过我分毫?如此冷心冷面的嬷嬷,芙菁都快不认识了!”
“悲春伤秋,无病呻吟,是闺阁之中的小家子做派,昭言是公主啊,本就不该的。有时候,咱们啊,就如……就如这几尾鱼,哪也去不了,哪也不该去。”嬷嬷语重心长。
我沉默了。嬷嬷说得没错,她自有道理。这阵子我怨她没体恤我,而我又何尝不是?我不是没受过关于国祚的教导。生于皇家,效命于皇家,本身就有太多的不得已。
“嬷嬷……”我叹口气,换了个话题,“到底什么是狐女,那难道不是单纯的刺客么?”
嬷嬷默然考虑良久,才道:“罢,雏儿也有长成雄鹰的一天。有些事情,我本以为你不知道得好。但有道是位高责重,作为帝国的长公主,若是一点都不了解你背负的是什么,那便是我的过错了。”
“……很久以前,咱们东原大汕和横断山脉那边的西蛮地,本是一块的。但由于有崇山峻岭隔着,两边的文化有很大的差异,慢慢就形成两支,那些不信奉游牧文化的民族渐渐迁徙到东原来,建立了农耕文化。这些你是知道的。”
“是的。”我说,“农耕文化显然是较为先进的,嬷嬷您说过,我们东原人,过得比西蛮好得多。他们中有的部落甚至是靠劫掠为生。”
“对。这里我要说你不知道的,是帝国的体制问题。相较于西蛮的游牧部落,我们东原是一个整合体,整个国家,靠一个君王统治。但凡要做出重大决策,西蛮部落会召开酋长会,大家投票选择;而我们这里是靠你皇祖父一个人决定的,你觉得这样好吗?”
我点头,想了想,又摇头。
“不错。昭言想到的问题,大汕的先祖们也想到了,那就是君王也会有的‘失道’的情况。暴虐、奢靡、昏聩、专制,等等问题都会给帝国带来灾难,所以决策并不能由君王一个人说了算。”
“圣明的大汕先祖们,设立了六部朝臣,摄政藩王,直隶外戚,各方军队势力和录事宰相来辅佐君王,他们之间相互制衡又能给予国家助力。”
“各方势力在各朝各代都有此消彼长,有时候一方势力大了,就会生出乱子,形成对立。胜利的一方也许会成为新的靶子,而失败的一方也不见得就此销声匿迹,有可能暗中斡旋,蓄势待发。”
“你刚才问起的‘狐女’,就是这样的一支。这其实是个神秘的民族,据说有超凡的力量,曾经有段时间运用邪术,称霸了整个东原。不过在很久以前——咱们大汕开国伊始——建元初年就被遏制,赶杀殆尽。但在民间,有关于它的信仰从来就没有停息过。这几年来,到处都有‘狐女’重现的传说。”
“不过,那丫头只是个普通的番民,因为眸子绿色,脸上又画了纹章,所以连喜歌都被先入为主的哄骗了去。”
“……所以,所谓‘狐女’根本就是个噱头而已?”我问道。
“是呢。但狐女终究是王家多年来的禁忌,既已在宫中出现了行迹,就不得不绞杀了,以免有人捕风捉影。皇家威严可不容侵犯!”
“那么嬷嬷以为何人所为呢?寂王,真是被有心人暗算么?”
“难说。线索只有昨夜抬箱子进你苑子的人,狐女是混在那些箱子里进来的。那些人是寂王府的人……不过,我不认为寂王会笨得做得那么明显。如今尚氏独大,这鬼把戏倒像是你父王的哪个妾室搞出来的龌龊事。”
我心里黯然,又想到元显,看来也许真的冤枉他了,道:“那既然不关寂王的事,可否放了元显和元晖回封地去?留在京城做质子,太可怜了。”
“不可。寂王封地那边确有一些蛛丝马迹,只是没有明显的证据显示他有谋反的意思。你爷爷对这点很不放心。”
我暗暗咬牙,白白冤枉了他这么一阵,到头来却是一丁点也帮不到他。回头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人道歉了,这皇家里的事,委实让人无奈。
可能猜到了我的心思,嬷嬷言语中透着忧虑:
“……芙菁。”
“嗯?”我很惊讶,自从有了封号,嬷嬷没有再唤过我的乳名了。
“芙菁是赵家的女儿,这天下也是赵家的天下,这皇宫再怎么不堪,也是你皇祖父、你父王、还有你我所依存的皇宫,你哪都不能去,也去不了,明白吗?”
“芙菁明白。”我浑身疲累,依恋的靠在了嬷嬷怀里,看着那水池子里的游鱼。
原来,这缸子里的鱼儿,和这泉眼里的鱼儿,虽都是苟且于天地之间,终究还是有些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