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知过了多久,日头西沉,四个人都有点懒懒的,一番寒暄便都散去了。我兴味阑珊,又逗了会儿夙珈,这才慢慢踱回马厩。我吩咐小太监把夙珈照顾妥帖,他却吞吞吐吐磨蹭了半天,我一问之下才知道马具少了一副,原来石筐子并未回过马厩。
我略为沉思,朝遛马场走去。
“石筐子!”果不其然,在遛马场边刚才龙禁卫操练的林子里逮住了他。
“筐子,筐子?”我走近又喊了两声,他背对着抱膝坐着,仍是不搭理我。
“筐子,你怎么了啊?!”我倔起性子扳过他的肩,却见他满脸泪痕。
“筐子!你这究竟怎么了啊!谁欺负你了啊!?”
“没,没人欺负俺。”他又拗着性子转了过去,把头埋进膝间,声音哽咽,肩膀直抽抽,看起来好不可怜。
我只好又软了语气:“怎么了啊?你说说看嘛,你好歹是我师父,谁欺负你了我给你出气啊?”
“公主,公主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哀哀道。
“七月廿九啊,怎么啦?”
“还有五个月就过年了……”
我无语,这不还有半年还早吗,嘴上却只敢淡淡应了,心里琢磨着,这厮不会是想家了吧。
“俺本来这次进京,就是等参将受了封,领了赏钱回家陪老娘的啊~”
“对,对不起。”我道歉,又怎好告诉他他早惹恼了人呢,“明天我去请皇祖父,下个月放你假回去,好吧?”
“俺不是想家。”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更懵了:“——那?”
“公主可知道俺家乡黄石邑?”
“嗯……说实话,不太清楚呢。”我有些头疼,这家伙说话怎么就爱这么颠三倒四的叫人弄不明白。
筐子叹道:“黄石邑隶属穹州,在公主所在的大兴城的西北方,从这过去,还有半个月的马程。西面是横断山脉,再北边就是大雪山了。”
我静静听着,有些出神。
“俺们那不像这大兴城,也不比南边的泗水、湄江。听人说,那里风景都像画儿里画的一样。俺们那,就是冷。”
“冷?是因为大雪山吗?”
“嗯。大雪山终年下雪,俺们那是冻土,不出水产也没法种粮,每年就靠着点朝廷救济过活。灾年济粮少了,养不活口,俺们村里的人就进山里打猎,可是一旦大雪封山,哪有飞禽走兽可打啊,很多人不但没填饱肚子,反倒丢了性命。俺爹他,就是这样没的……”
我心中不忍,轻轻拍他:“筐子……”
他眼圈又红了,深吸了口气打断我:“没事的,都过去了。说实话,老百姓不管谁当皇帝,能让咱吃饱饭就好,你爷爷就是个好皇帝。”
“嗯!他对我可好了!”我深表赞同。
“公主,俺说你爷爷好,不是他对你好,而是对咱乡亲好。你爷爷说,咱穹州虽穷,可是出草料!有好马!就推马政啊,鼓励咱养马,养马就有津贴拿。后来,朝廷来收马了,马贩子们也来收马了,再后来,黄石邑成了黄石驿,咱们这才再也没有人饿肚子了!”
听到这里,我眼圈也红了,心里像打了架小鼓似的咚咚直跳。
“可咱吃饱了肚子,有人眼馋啊,是谁呢?西边的蛮子啊,他们可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夜叉,大雪天的翻过横断山脉,闯进咱村子里,烧杀劫掠,抢了粮肉,马匹,女人就跑,有时候,连小孩也不放过。”
“……连小孩也不放过?”
石筐子见我吓得小脸刷白,忙安慰道:“公主你别急啊,俺,俺还没说完呢。那些蛮子啊,以为俺们会怕他们吗?俺们可都是些铁骨铮铮的汉子!俺十三岁刚到了年龄就参了军,吃了那么多年的朝廷就得报效朝廷!死去的父老乡亲们的仇也不能不报!年初俺砍下那个蛮子头儿的脑袋,溅了俺一身的血!可俺一点也没觉得腥,反而觉着那血是香的,是甜的!俺那股气儿啊就从这脚底板直接顺道了头顶,就想大笑啊,完了又想哭,为俺战场上死去的兄弟,更为俺村中几十条无辜的性命!”
我呆呆听着,又转头看着筐子,他在笑,是那种癫狂的,有点吓人的笑,可我又觉得这个时候的他好看,比操练时我一眼看中他的时候还好看,竟然不觉的痴了。
“杀了那蛮子头俺算是立上了功,张参将召了俺去,问俺要什么。还能要什么呢?该报的仇都报了。俺想了想就要了那匹陪了俺三年的战马吧。它眼瞎了,腿也瘸了,按军中的规矩,残废的战马是要拉去杀了作军粮的,俺要了去,兴许它还能回家替咱陪着老娘推推磨,说说话。”
我想起夙珈,心中越是不忍,刚要岔嘴,筐子又开口了:“俺们那啊,从小,每个男娃都想要一匹马,俺当年也是饿着肚子替人放羊攒够的钱。那档口心里那个乐啊,想着要有自己的马了,多晚也睡不着觉。”
说到这里他闭了口,躺下看了看流云似火的天空,半晌感慨:“可是到了皇宫里啊,有那么多匹马,还都是好马。”
我沉默了。想了半天,才低低说:
“筐子,我明白了。世子的事,我保证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我也一定会对夙珈好的。”
“公主,俺不是那个意思。”说到这里他又脸红了,“俺只是,只是有些感慨。”
“我知道,你这大老三粗的,真不知道哪来那么敏感的神经。”我取笑道,“走吧,我送你出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