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林夕月走后,徐时景从怀里,掏出了金铃铛,看着有些磨损的铃铛,他感到一种内心的平静。
上次这铃铛滚到地上,险些丢了,他便放在怀里半步不离。只是说来也巧,这铃铛挂在腰间不曾离身,那日就只是扶了一下,绳子便断了。
任何东西他都可以舍弃,唯独这铃铛不行。若是它离身,他便总是心神不宁,连得读书写字都不能安心,他又怎么可能把它随便拿给别人。
徐时景紧紧地握着铃铛,却莫名想到了自己刚刚的话,是不是有些重了。她那样走回去,怕是要伤身子了。他长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何每次见到这林姑娘,自己的情绪总会不受控制。
他向来不大懂得如何和女子相处——这也是他身边只有一个侍女的缘故。
他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
罢了,这样也是好的。林家嫡女本就是有婚事在身,如今随意和徐少爷来往,恐是传出去,对她的名誉总归是不大好。他这样做,也算是帮了她。
他经不住内心那种莫名的沮丧之情的折磨,眼神还是望向了她离开的方向。
地上斑斑的血迹,显得刺眼。
恍惚间,他的眼前似乎闪现过什么:灯火,鲜血、眼泪、咳嗽、嘶吼……
他静静地站着,手里的铃铛握紧放到左胸膛,想让自己安心下来,却久久不能平息。
林夕月自打回去后到现在,已经大病了半月之余,一直高烧不退,精神恍惚。那时她走回来,双脚已经血流不止了。当时便晕了过去。虽说请了郎中配了敷的药草,仍旧不见好转。郎中说,这不单是脚底忧伤造成的。大抵是心气不顺,郁结于中,纵是喝药能缓解,但心病还需心药医。
林兆德和锦芝黎见林夕月只字不提,便去问下人。说是除了见过徐子骁,还见过他的一位友人——徐时景。之后便偏是要这样走回来。情急之下,林兆德便派人去徐家请这位素未谋面的陌生男子,想一探究竟。
只是下人回信,说徐家接了圣旨:黄河出现了河清,便要北上去看看情况。而这个叫徐时景的男子,早已经随着徐子骁出城了。可能要一月之后才能回来。
林兆德和锦芝黎也没了法子,只能干着急。
锦芝黎用湿毛巾擦了擦林夕月滚烫的额头,瞧着她苍白的脸,长叹了口气。这半月之余一直都是她待在这孩子身边照顾。只交给下人,她实在不放心。这脚伤慢慢好了,只是这人还不见好。
“咳咳咳……”她皱紧了眉头,密密的汗珠又渗出来。这段日子,她真的瘦了不少。
“孩子,刚刚陆清泽来过了,带了些吃的给你,见你睡着了,便放下东西走了。你看,这不少好吃的点心呢。”锦芝黎把那些吃的拿过来,想要林夕月吃点东西。
“他来了?”她沙哑着嗓子问道。
“是啊。”锦芝黎欣慰地笑着,温柔地说道,“他是个好孩子,对你也很周到贴心。不管怎样,他对你好,我便安心了。日后嫁与他,便是也不会让你委屈受罪,这便够了。”
“可我,不喜欢他,也不愿嫁给他。”林夕月的话有气无力。
如此突兀的话使得锦芝黎有些惊诧,怕是林夕月烧糊涂了,说起了胡话。
“孩子,你瞎说什么呢?咱们可是与陆家订好了婚事的。这陆家公子,可是你心悦之人,对你也爱惜得很。以后万万不可说这样的玩笑话了,伤了人家一片心意。”锦芝黎温声细语的说道。
“心悦……也只是曾经罢了。如今只是不喜欢了。”
“为何这般说?”锦芝黎不明白,这好好的一桩婚事,怎么倒成了强扭的瓜。
“不喜欢,便也只是不喜欢了。缘由什么的,也不重要了。”林夕月的声音变得沉重起来。
“孩子,你此话可当真啊。”锦芝黎一时不知该不该信这孩子的话,“小打小闹的,都是家常小事,两个人过一辈子,哪有不吵嘴的。”
“我知道,即便我说了不愿嫁他,也不过于事无补。”林夕月面容憔悴,笑了笑,“这本就是陆林两家的棋局。博弈之间,哪容得下棋子说话。”
“夕月……”
“爹爹的心思,做女儿的哪会不知道……”她是爹爹从小带大的孩子,又怎么能不知道爹爹真正的想法呢。
“我想起了些事,最近总是这样……”林夕月看着锦芝黎对自己这般温柔耐心,还一直悉心照顾自己,不禁内心有丝丝温热。
“什么话都尽管说,我听着。”锦芝黎微微倾斜了身子,把她略微冰凉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
“今日,我梦中常见一人,他不爱说话,但说话的声音温柔清澈;他喜欢安静,不大喜欢笑,也很懂规矩……”她细细数来,而锦芝黎的眼神逐渐变得沉重起来。
“他喜欢待在我身边,不对……是我习惯了他待在我身边。他对我很好,总是顺着我的心意,哪怕我有些任性……对了!”林夕月突然握紧了锦芝黎的手,含着泪笑着说,“他也长得很好看的,眼睛很漂亮……”
她更咽起来,心像堵了石头,泪水一滴一滴打湿了枕头。
“我知道我知道……”锦芝黎也红了眼眶,疼惜地抹去她眼角的泪。
“母亲,我的辰安再也回不来了……”林夕月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眼眶的泪水溢出来了,“母亲……”
锦芝黎紧紧搂住林夕月,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她第一次听到林夕月叫自己“母亲”。
或许在那一刻,她们之间的隔阂消失了一层吧。她一直把林夕月当自己的孩子看待。哪怕她浑身是刺,但锦芝黎知道,那只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若是将心比心,定会让她接受自己的。所以她付出了,也不求回报;被嫌弃了,也不曾失望。毕竟这世间,有哪个母亲会和自己的孩子较真。
“我知道……”
“他死了……就像是一场空梦……我还以为……”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还以为,徐时景,就是辰安,他们太像了……
她哭得厉害,连话也说不出来。锦芝黎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紧紧地抱住她,任她哭个够。
“走吧。”陆清泽眸子清冷,转身离开了门阁。
“大人,这,不送给林姑娘了?您可是熬了三个时辰啊。”旁边的小侍从叶青提着篮子,眸子里尽是不解。
他家陆大人打午时回去就在厨房捯饬着熬鸡汤,任是谁都不让插手。这陆府上下谁人不知这陆少爷对林家姑娘百般爱惜,日后嫁与这陆家少爷定是享尽清福,得尽宠爱。任谁都得羡慕。
只是此时,叶青却看到陆清泽眼神滑过一丝冰冷和失望。想要推门的手,在听到那句“可我,不喜欢他,也不愿嫁给他”便僵住了,随后,便是他下意识地退后。那就好像,他抓紧她的手,被她残忍地挣开。
“大人,她因何事而哭?”叶青听见林夕月的哭声,很是不解,“我听人说,这林家千金,娇贵得很,最爱哭鼻子了。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这么爱哭?让人瞧见了,笑话还来不及呢。”
陆清泽的眼神没有离开,淡淡地开口说:“她以前很爱笑,也很活泼。”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啊”
风在耳边响起,晚风比想象得要冷。
听到林夕月为那个已经死了三年的人哭,他才知道原来他这几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空。
人都会变的,更何况是人的感情。
“走吧。”陆清泽根本没听到叶青的话。
“大人,汤怎么办?”叶青挠挠头,满脸疑惑。
“你拿去喝吧,倒掉可惜了。”陆清泽转身,衣带轻飘,一身凌厉之气。
这,他怎么敢啊。叶青看了看手里的汤,摇了摇头,还是小跑着追上了前面的陆清泽。
“陆大人,我们要去哪里?”叶青跟在后面,看着这并不是要回府的路。
“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要办。”陆清泽的步子没有停下,脸上的冷峻之气让人不敢靠近。叶青跟了陆清泽好些年头,只是年纪小,心思不大仔细,自然是不怕的,若是换了别人,定是不敢上前多问的。
叶青像是想到了什么,跑上前,欢喜地说:“我知道了!大人是要去看柳姐姐!是不是?”
陆清泽覆了冰的眸子在在一瞬间似乎融化了几分。
“那这汤咱们带去给柳姐姐吧!”叶青笑着说道。
“谁告诉你,我要去见她?”陆清泽的语气冰冷。
“难道不是么?”叶青转着眼珠边想边说,“这月算下来,已经是柳姐姐摔的第五十副琴了。”
“你想说什么?”陆清泽没有什么情绪变化,只是一直向前走着。
“柳姐姐每次摔琴,大人你都会过去看她。”叶青边走边说,“而且,每次择日送来的琴,只会比之前的更加名贵。她倒是摔得不心疼,大人这送出五十副名贵之琴都付之东流,才有点可惜。”
“无非是琴不称手罢了。纵是再名贵,不称手,也是贱之如草。”陆清泽说道。
“这要换作别人,任是这些琴中随便挑一副,都要感恩戴德了。一副琴都够普通百姓三年的口粮了。”叶青撇撇嘴,“您平日多去瞧瞧她,也不至于这般糟蹋这些好东西。”
叶青可都是看在眼里。任谁都没有这个胆子,把陆大人送的东西砸的稀烂。可唯独这柳姐姐,偏偏是整整砸了陆大人送来的五十副琴。
“叶青,我对废话,没什么兴趣。”他拐过巷子,叶青小跑着跟在身后。
“大人,这可不是废话。”叶青认真地说着每一个字,“您道是柳姐姐挑剔,嫌弃那琴不合心意。可我瞧着,她是想见大人您,才总是摔琴。”
陆清泽冰冷的眸子,又融化了三分,原本周身流露出的戾气,此刻也好像变得柔软起来。
“你在,胡说些什么……”他的言语变得温柔起来,即便是在问叶青,却更像是自言自语。
“是真的大人!我绝没有瞎说!”叶青笃定地说道,“她每次见着我,都会问起大人您。您不知道,平日不接客的时候,柳姐姐话是极少的,可说起你,她不单话多了起来,也变得会笑了。听红姐说,便是瞧着您送来的琴,都能瞧一宿都不合眼。”
看着陆清泽陷入了沉思,连着步子也慢了下来,叶青终于追上了,然后又喘着气说道起来:“柳姐姐嗜琴如命,这阁里人都是知道的。成日除了侍客,就是练琴。可若是和您比起来,爱琴却又显得黯淡起来了。”
“岚靖宇平日就是这么管桃源阁的?”他语气间带着对岚靖宇的怀疑,“如此惯着她乱来。”
他平日事务繁多,自打三年以前回来,不光要与朝廷之人周旋,还要四处暗访,寻找能人异士,积聚势力。自然是没有闲工夫打理桃源阁的。如今大婚将至,徐家开始在暗中有所动作,他的一举一动,都要慎之再慎。再加上林夕月今日的那番话,确实让他有些被动。
“陆大人,这可不能全赖岚大人……”这叶青确实是一根筋,有什么便说什么了,“这最最惯着柳姐姐的,不还是您嘛!”
“什么——”陆清泽一时被这毛头小子的话噎住了,连着满腔的怒火也被浇灭了。
“大人嘴上说自己繁事缠身,无暇顾及这桃源阁的兄弟姐妹们,都交给岚大人打理。”叶青略带不满地说道,“可柳姐姐哪日病了或是不高兴了,您就是忙到子时,也要来看她一眼。”
“自然是有事来交待你们,只是恰巧来看看她。”陆清泽说道。
“大人,我有一点不大明白,你喜欢柳姐姐么?”叶青抬头看了看深蓝的夜空,随口问道。
“不喜欢。”陆清泽简单地回答着,似乎这个问题并没有想象得那么难说出口。
“不喜欢啊……”叶青语气间有些失望和惊讶,但他还小,不大懂这些,又说道,“也是,大人已经是婚事在身了,又怎么能喜欢别的女子呢?”
陆清泽眸子沉了沉,说道:“你小子,又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柳姐姐对您有些特别。而且大人也很偏爱柳姐姐。那难道不算是男女之情么?”他挠挠头,。
“不知道。”他没办法回答,因为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偏爱。
“我只知,男子喜欢女子,女子也恰好喜欢男子,两心相悦,便才可叫做比翼飞,连理枝。”
“傻小子,这又是和谁学的歪门邪道?”陆清泽笑着拍了一下叶青的脑袋。
“那茶馆儿的说书先生就是这样说的。”叶青也傻乐着笑着回答。
“走吧。”陆清泽笑了笑,正走了两步,又突然想起什么,转身说道,“手里的汤自己拿回去喝,不可送给你柳姐姐,知道了么?”
“遵命。”叶青意会着作揖。
陆清泽转身抬头,看着眼前灯火通明,笙歌曼舞的桃源阁,长叹了一口气。
天子成日纵情享乐,如今奢侈之风难灭,天下世家大族子弟大多跟风,便也只知纵情享乐,哪见的灯火之外战乱四起,民不聊生,哀鸿遍野。这天下,究竟该何去何从……
罢了,有桃源阁的人出来迎他,恭敬地作揖说道:“陆大人您来了。”
“不必多礼了。她人呢?”
“陆大人,柳姑娘今日……又把琴摔了。”下人结结巴巴地小心说道。
“无碍。”陆清泽摆摆手,这已经是他已经预料到的话,所以并没有明显的情绪写在脸上,为的是想让那下人放松些。
“陆大人随我来吧。”下人压低声音,微微弯腰,恭敬地伸手指示这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