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过仲春,可书房青灯两盏,还是显得有些寂寥。桌上铺散的书卷上,放着毛笔。
“徐时景!”门被推开了,徐子骁从外面走进来,“干嘛呢!”
徐时景放下书卷起身作揖,恭敬地说道:“见过徐少爷。”
“啧!你怎么总是这么客气!”说着上前拉起徐时景的胳膊,颇为开心地说,“你今天,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了!该怎么谢你!”
徐时景浅笑,举手投足恰是谦谦君子的清秀之样。
“徐少爷说笑了,分内之事,怎敢邀功。”
徐子骁欣赏地打量着徐时景。这徐时景恰是他白日和林夕月提起的友人。说起他,其实也是个意外。三年前,他玩性大发,便骑着马跑去深林打猎。谁知,半路马儿饮水,那水染了红色,顺着寻上去,才看到原来有个人躺在那里,血流不止,生死未卜。
像是从哪里摔下来的,幸得是掉到河里,才被冲到河边了。衣服本就是旧布料,这一摔,树枝石头划破了衣服,身上更是血肉模糊,每一处刀伤都几乎是直击要害。不过索性还是救活了,吊着一口气硬是活过来了,也算是大难不死吧。
可这张口一问,竟连自己的姓氏身份,干什么从哪来,统统都不记得了。无奈之余,也只好先把人养活了再说吧。所以就把书阁的内屋腾出些地方,教下人日日悉心照料着。
约莫过了八月之余,便可下地行走了,谁知此人,虽没了俗世记忆,这和书卷打交道的本事可是一点不减。
这“徐时景”的名字,恰是偶然经过书阁窗口听得他念着杜甫的一句诗——“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那时他还尚未恢复,徐子骁便派下人将书阁的书拿些到书阁里屋给他解解闷。
养伤期间,徐子骁渐渐发现,他常会翻阅藏书,研读到几更天都不曾放下书卷。慢慢地,他发现此人不仅嗜书,也很会写文作画。和他谈论起些事,也可见此人从前便学识渊博,聪慧过人。只是性子过于谦逊淡泊了,更不稀得显山露水,若是稍加用心,日后定能为他所用。
“官府查的那批货,都不过是寻常字画罢了。原以为是被他人暗地动了手脚,原来是自己人,来了手偷天换日。”徐子骁勾唇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徐时景,“今儿我到了口岸,老吴才和我说,当时你私下多吩咐了一句,这才保下了这些东西。徐时景,你还真是有两下子!想要什么奖赏,尽管提!”
老吴说,徐时景提醒了一句,把贵重之物,掺在次品杂货里,分多个箱子装;把稍微上档次的,装几十箱放在一批,再分批运送,以此掩饰。即便会被扣被劫,也只是一小部分。若是一股脑都运上来,还打着徐家的名号,断然是要出岔子的。
还真是被这家伙料到了。
“徐少爷,在下不过随口一言,切莫放在心上。”徐时景不大听得赞誉,便忙作揖,“能帮上忙,自然是好的。少爷救命之恩,这点小事,又何足挂齿。”
徐时景自知自己的命,多亏了徐家少爷。若是那时徐少爷没有执意救他,恐怕现在的他早已成荒野的一具白骨了。虽是失了关于人和事的记忆,但于他而言,除了不断扰乱心神的碎片记忆和始终萦绕在梦中模糊的人影,偶尔会折磨着他从梦中惊醒,也没有太多意义了。如今他只想在徐家做事,以报恩情。
“啧!算了,你想起来再告诉我吧!”徐子骁摆摆手,已经听腻了这套说辞。
转而放下茶杯,目光漫无目的地环顾着周围,转到了书桌凌乱的笔墨上,皱了皱眉,轻轻地笑了:“哼!林家将军今日来府上一坐,他家的小娘子与我是发小。今儿我要她来后庭叙旧,还提起你写的文章。谁知你随手一篇,竟传的人尽皆知。徐时景,你就是太不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徐时景原本平静的眼眸,忽地起了波澜。
“那小娘子也长大了,如今也不似从前不知世事了,处处小心顾及,连着婚事也被当作筹码,身不由己,没得半点余地……”
徐子骁自顾自地说着,全然不知徐时景早已陷入另一种思绪。刚抬头,才看见徐时景眼神变了,拍拍他的肩,说道:“徐时景……诶!你怎么了?”
徐时景的头隐隐作痛,脑海里浮现了白日那女子的影子。
‘辰安……’‘辰安!’‘你怎么了……’
‘林姑娘,可是认错人了……可先松手,容在下解释一二……’‘林姑娘得罪了。林姑娘可能是认错人了。在下还有要事,便先行告退。’
眼神、泪水、拥抱、气味、心乱……
辰安是谁……
林姑娘……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可他为何会脱口而出‘林姑娘’……
他的心被脑海的影子揪扯着,早已鲜血淋漓,为何他感到这般苦涩……
“徐时景……”徐子骁有些惊诧。
徐时景清冷的眸子被模糊了,无声地流下一丝炙热在面庞。在养伤的日子里,那般折磨,都未曾见他掉过一滴眼泪,可现在却莫名像丢了魂……
“徐少爷,失礼了……我……”徐时景忙回过神来,可他却似乎没有觉察到自己的眼泪。
“你怎么了,为何落泪?”徐子骁有些担心地问道。可是有什么心事?还是身子不适?
“并无……”他动了动喉结,他这才如梦初醒,提袖去擦眼泪。
“你这是什么神情?”徐子骁觉着有些不对劲,“你连自己哭了都不知道么?”
“我……少爷,多有失礼了。”他赶忙赔罪,落泪而不自知,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我话有不对之处?还是你想起些什么了?”徐子骁从未见他这般。
“徐少爷并无不妥之处。只是我心有一问……虽有冒昧,只是,那林家的小娘子,芳名为何?总是有几分熟悉……”
“昂,姓林,名夕月——林夕月。怎么了?你白日应该见过了。我听下人说你走错门,恰好遇上了。”他不知徐时景为何问起这个。按理那时,徐时景应该是到偏院见他去了的,又说道:“你熟悉也不奇怪,这林家的名声,也不比徐家小。你失忆不会连这些都不知道吧?林家的林兆德将军,可是当今立下汗马功劳的护国大臣。他有个女儿,叫林夕月,生得活泼秀气,机灵讨喜。只是好些年,林将军在外打仗,便留下她在家中,恐怕是受了不少罪,如今才如此沉稳乖巧……我可提醒你,若是再遇见那林家人,可恭敬着些,毕竟这徐林陆三家,要搅和起来,可就得步步为营,事事小心了……”
就像被刀子生生插在胸口,生疼生疼地。
“今日也晚了,少爷白日繁事缠身,该是早日歇息了。”他沙哑着嗓子,隐忍着想要决堤的眼泪。
“哎……问了也不说,也不知之前遭了什么罪,竟养成如此性子,尽把事情藏在心里。我看你脸色不大好,该是明日请郎中来瞧瞧。”徐子骁起身,叹了口气,“行了,你早点歇息吧。我走了。”
门毕,他原是绷紧的神经就像绷断的弦猛然松开了,一时眩晕失去重心,几乎是跌撞在桌子上。泪如泉涌的滋味,也不比得千刀万剐。思绪如麻自打他失忆以来,虽已是常事,他也只当是缠身的病,习惯了便是。可……“林夕月”这三个字,字字如针,偏是要用心痛来逼醒他假装的麻木。
他自己竟会如此反常……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入骨”的润物无声,恐怕是他还不明白道理。
他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走到了窗前,深呼了一口气。
月明如润玉,夜静如风亭,星辰虽点点,可终究太过暗淡遥远……他慢慢地消化这些情绪,像每一次深夜梦醒般那样,靠着一点点的自欺欺人和故作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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