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小娘子不知怎么了,自打回来了,就在窗边站着,站了一宿都没合眼。”侍女来到林兆德房间,诉说着昨晚的事儿,“小的们劝了姑娘,也还是不听。您看……”
“一宿没合眼?这孩子已经很久没这样了,怎么回事?”锦芝黎站起来,忧心起来,便急切地问道:“可是昨儿的菜不合胃口?还是回来得晚,受了风寒?”
林兆德当时是并未察觉异样的,只是回来的路上话少了些,他以为只是这孩子有些累了。
“现在呢?人呢?”
“还在位窗边站着呢。”侍女有些恐慌。
“莫不是昨儿见了什么人?”锦芝黎问道。
“昨儿吃完饭,小的就随着姑娘和徐家少爷去了后庭闲叙,也并未见过其他人。”侍女认真地回忆起来,“只是,中途徐家少爷有急事,便离开了,之后我就陪着姑娘回去找将军了。”
“徐子骁和夕月是从小就一起玩的孩子,瞧着性子只是有些顽劣,但并没有坏心眼。况林徐两家时隔这么多年,昨日突然一聚,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林兆德琢磨着,觉得丫头不可能因为一点小事就耍起性子,况这些年这丫头也长大不少,已经很懂事了——自从,那人死后。
“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漏下什么事儿,或者人?”锦芝黎说。
侍女握了握放在身前的手,有些为难和害怕。
“有什么事儿就说,准你无罪。若是不说,今日便让你收拾离开,这月的工钱也全部扣掉!”锦芝黎真是有些急了。
“徐少爷走后,姑娘出门,和一男子撞了满怀……小的犹恐姑娘落了不好的名声,还让将军和夫人操心,便没有提起此事。”侍女这才老实交待了。
“那男子是谁?便是一次说个清楚,别支支吾吾!”林兆德呵斥道,他是很少对下人发脾气的。这一吼,眼前的侍女身子都开始抖了。
“是是……这男子瞧着比姑娘大不了多少,样貌俊秀,清新脱俗,看着像是个翩翩公子,可小的所知,这徐家的二少爷是常年在北方驻守,这男子可看着不像是习武之人啊。”她顿了顿,又说道,“可是姑娘抬眼看了这男子,便主动投怀送抱。那男子,大概是知道姑娘有婚约在身,便忙拿开了姑娘的手,赔了礼便匆匆离开了。自此姑娘便整个像变了样……”
“这徐家,难道还有别的孩子?怎么会还有年轻男子?林郎,你可知道这其中缘由?”锦芝黎看向林兆德。
“之前早派人打探,除了这孩子和徐二少爷,家中其他妾室皆生的是女眷,怎么……”
“将军,只是姑娘奇怪得很,怕是认错了人……”
“认错人?”
“那男子走远,姑娘哭得眼眶都红了,哑着嗓子唤了一个名字——‘辰安’。”
林兆德和锦芝黎双双被这两字震惊到了,约莫片刻,锦芝黎才开口:“是那个孩子的名字么?”
谁都不敢相信,三年后这个名字竟然又一次被提起。曾经林夕月因为他的失踪,整整哭了一月之余,每日以泪洗面求着他二人要找到他。可万万没想到,找回来的是具尸体。林夕月悲痛欲绝,直接晕了过去。她几乎是一夜消瘦。那些日子,锦芝黎都要怀疑这孩子受的刺激太大,快要疯了,性格暴戾,乱摔乱砸,悲喜无常,夜夜失眠。整个林府都因此,久久处于一种压抑的状态。平日和林夕月不对付的袁娘子,都没再生事。
知道最后,她累了,倦了,或者说,她死心了,才让一切渐渐好起来。只是她懂事了,也规矩了,像所有平常人家的女子一样,三从四德,规矩礼数,统统都遵守着,顺从着。
连着和陆家的婚事,她也只是和陆清泽耍了小性子,并未有任何异议。
大概,算是件好事吧……
如今,在这即将成婚的日子,突然提起这个名字,怎么想都让人感到不安。
“胡闹——”
侍女吓得把头叩到地上,身子缩作一团。这个名字,是自打她进府以来,就被反复提醒,最忌提这二字,否则是要掉脑袋的。这可好,她连命都保不住了。
“怎么可能!休要胡言!当时明明都看到了,这孩子已经死了。”林兆德有些不可思议。他是绝不忍心,他的孩子再次陷入郁郁寡欢,生不如死的泥潭。
“将军!禀告将军,刚林姑娘跑出去了!”突然下人来报。
“去哪了?”林兆德声音重如金属。
“小的们不知……已有人随着去了,但也拦不住,这才派人捎信儿来。”
“还不派人去追!”林兆德着急地呵斥道,“连个人都看不住,要你们有什么用!”
林夕月偷偷跑出林府,下人后知后觉才追过来。
“姑娘慢点走!”后边下人追着喊道,“姑娘要去哪里!将军和夫人会担心的!”
她因为跑得太急,有些微喘,玉颊已微微泛红。
‘那你要是走了怎么办?’
‘林姑娘,小的会在姑娘身边,相伴左右。’
‘你不用说话,就待在我身边就好……如此……我便心安。’
‘辰安,你看看我,我长得好不好看?’
‘在辰安心中,姑娘是最最好看的……’
“呼——呼——”她跑得越来越快,那些回忆像溃堤地洪水般涌现在眼前。
铃铛,铃铛……铃铛没有找回来……
“开门——开门!”
“咚咚咚——”
“开门——”林夕月嘶吼着,用力地敲着徐家大门,“开门!”
“林小娘子!您怎么来了!我家大人——诶!林小娘子——”
不待下人把话说完,她就推门而闯。
“来人,快去前堂叫少爷!说林家的小娘子来了!”下人一边追林夕月,一边叫别人去喊少爷。今日家中无人,可偏逢这小娘子来了,真是棘手。
林夕月直闯后面的偏院,穿过长廊,就推开了书阁的门。
“辰安——你出来!”她泣不成声,全身都在战栗,“你出来!”
半晌,屋内没有半点动静,除了她的哭声回荡一排排的书柜间,什么都没有……
“哼——呵呵呵……”她悲极而笑。
她从没问过自己为什么,在他走后又变得疯狂起来,直到挣扎到精疲力竭,才觉着,做个傀儡,也挺好的,至少无痛无痒……
她是否要承认喜欢,好像没那么重要了。她蠢到后知后觉,还欲语还休……世上哪有那么多两情相悦,不过多半是一厢情愿罢了。多情者自伤,无情者伤人。
或许那也跟本不是喜欢,只是贪婪地把索取当作理所当然。
他小心地护着她残破的灵魂,耐心地陪伴左右,不求回应。那些未曾愈合的伤,明明已经快要结痂了,凭什么又生生碾碎她的那点念想……
所以她大概,只不过是,把他当作一种替代品吧……何必如今在别家耍疯撒泼,假装自己放不下呢……
她想到这儿,又悲凉地笑起来,这种笑冰冷而麻木。
“我嫁与他人,名门望族,门当户对。所嫁之人,心心念念。这下,你可满意……”她对着这满屋的书柜子,诉说着。话罢,笑了起来,泪只是无声地打湿她的脸颊,衣襟……
“林姑娘——”
声音干净清亮,悲凉的空气被一丝夹带草药的清风袭卷了。
她模糊的视线,随着眼眶滑落的泪,清晰起来——一位蓝衣翩翩,五官清冷俊秀,眸子清澈透亮的少年信步走向她。
那是极尽温柔的人,才会有的不失分寸且恭敬谦俶。
“哦——见过林姑娘。”他退步轻轻作揖,抬头轻柔地解释道,“今日,我家大人出了远门。少爷还在前堂处理公事,小人这就派人去叫。姑娘移步少爷的正堂,稍等片刻。”
“不用……”
徐时景正欲转身,却听得这样一句话。
“林姑娘还有何事吩咐?”他平静地问道,眼神从未直视过她。
“我就是来找你的。”林夕月冷笑一声,觉得很是讽刺,说道,“你认识我么?就唤得我一声‘林姑娘’,叫得好生亲切。”
“自然认得。当朝护国将军林兆德的千金,这汴京城,无人不知。”他用一丝恭敬的浅笑,其中含着隐隐的苦涩,来掩饰他的谎话。
事实上,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仅一面之缘,就下意识的唤她一声‘林姑娘’。这可能和之前丢掉的记忆有关。
只是他刚在后面的屋里读书,便听到有人闯门而进,还喊着一个,他并不熟悉的名字——“辰安”。
他本是不愿出去,只等着她自己出去。可听见她哭着哭着悲凉空叹,他拿着书的手像触电似的松了一下,他踉跄一下,接住了跌落的书,沉重的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奇怪自己这种少有的慌乱竟接连出现。又长叹了一口气,还是出去了。
为什么撒谎,因为他再一次看到她哭,那些涌上心头的慌乱和无措,需要找个理由来遮挡。
“哦……”,他抬手作揖,“小人姓徐,名时景。是在徐家做事的下人……”他不紧不慢地回答着,想要解释其中的误会。
“算了……”她呢喃一句,全然不顾他到底在说什么。
话还没有说完,他便感觉手腕有一丝温热,淡淡的清香毫无分寸地闯入他的城墙——那是她的气息。
他抬起的手,微微一颤,而后却是一动也不敢动,他抬头,慌乱不定的眸子撞上了她苦涩悲凉的双眼,这算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对视。那是种感觉,恍若隔世……
她不施粉黛仍旧面若芙蓉,嘴唇淡而微红,鼻梁微挺,清丽而不失灵动,那样好看的眼睛却含满泪,看了便只教人心疼。
她的手轻轻地搭在他的手腕上,慢慢地握紧了。借着力,她微微地上前一步,那种距离亲密得刚刚好。可于他而言,已是逾越。
这一次,他没有躲,或者说,他来不及躲。
“我,想你了……”她看着眼前陌生却熟悉的徐时景,鼓起了勇气,想要说上千言万语,埋怨也好、思念也罢,统统都想告诉他。
可千言万语到嘴边,也不过这最清浅的一句思念勾人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