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他意会到这首诗时,那天下了雪,雪很厚很厚,可却偏有梅花钻了出来,开得寂寞,却也开得灿烂而热烈。雪后初晴的阳光洒在花瓣上,便是沁人的香,那香不烈却浓,醉人却不失新鲜。那是他第一次觉着,只要睁睁眼,看看这世间,就总有一些美好的东西能装进心里。
他站在门外,看着一片白茫茫陷入了沉思,忆起了昨晚。
他走近林姑娘的床边,拿了香炉,他是余光却是和莫名的冷光相撞,像是什么金属。
他便轻轻伸手掀了枕头,微微偏头,眼睛忽地定在一处。
那是,一把透着寒光的剪刀……他记得自己的手差点没拿稳香炉。
“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快去点了香。难得这小娘子今日要早些歇息。”一旁侍女看见辰安还在磨磨蹭蹭,压低了声音催促道,“辰安!愣什么呢?”
“……哦……是。”那是他少有的结巴。他不动声色地提了剪刀,放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那把剪刀冰冷冰冷的,插在谁的心上,都难免心生幻灭之意……
他微微抬了抬头,阳光有些刺眼,好天气来得突然,有时候也未必是件好事……
银杏树上挂着的带子,红得鲜艳。墙角的梅花开在雪里,朝着太阳,偏爱逢了最冷冽的天,才会开的花……
风轻轻的,瓦上,树枝上掀起一层薄薄的雪,在空气中飘散着,跃动着,粼粼地闪动着,像金子一样。
他忍不住伸了手,去触碰……凉凉的,化在手心里……
手有些刺痛……那是很深的印子,渗着血……
那时她咬着自己的手,滚烫的眼泪都顺着她的脸颊滴到了他的手上。他没有甩开,就只是静静地待着。安静和沉默对他来说,似乎是一种本能……
直到有人报了信,锦娘子带了郎中来,她才被人拉开。
“林郎,奴家见了天儿寒,做了件衣裳,来试试合不合身。”袁露英拿了那件衣裳。
“有劳袁娘子了,这些交给下人做去就好,何必劳神。”林兆德说罢,接了过来,是一件墨黑色的袍子,镶了白色狐毛领子,简洁不失将帅之风度。
林兆德看着衣服点点头,说道,“好看!”
“就是料子旧了些。”她看着林兆德说道。
“不碍事,怎的是娘子一份心意。我是个糙人,这都不碍事。”他爽朗地笑着。
“林郎何出此言,这外人见了都说将军不拘小节,可奴家瞧了,将军心细得很呢!”她笑着说。她精通世故,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很得当,当然,也能直击人要害。
二人站得离炉子很近。
林兆德抖开袍子,满意地打量着。
她一面迎着笑,一面伸手拉了袍子,拉近炉火,而他还未察觉。
“哎呦!哎呦!快——这怎的着了火!”她眼瞧着火点了起来,才故作慌张地叫了起来。
林兆德忙扔了地上,踩灭了火。才心疼得拾起来,说道:“这可如何是好,辜负了袁娘子的美意。先还说了心细,怎的弄了这乱子。”
“林郎莫自责。只是这本是想了明儿见客穿了去……”她掩面,泪光点点,说道,“怪奴家……”
他忙拍了拍她的肩,轻声说道,“娘子把它补好,我明天就穿它,不换别的。”
“可是……这让外人见了笑,是要丢了将军颜面……”她带了哭腔。
“这有何丢脸!”他慢慢哄说道,“虽是打了补丁,可我就喜欢这娘子亲手做的衣裳,这别人见了,都要夸袁娘子贤惠。”
“林郎又说笑了。”她被逗笑了,用绢子擦了眼角的泪。
“还有一事……”她故作犹豫。
“娘子但说无妨。”
“前些日子,桃源阁新进了象牙石,我见了美得很,便花了百两黄金,买了来……”
“娘子若是喜欢,便是花多少黄金,也无妨。”他说道。
话说那徽宗皇帝也甚是喜欢奇石奇花,只是苦了民间百姓。但他为人臣子,也不能多言。这袁露英也是皇家之人,爱这些东西也不觉奇怪。自打嫁了来,因着这袁露英,花去不少黄金银两。虽不明说,但他也知道这袁露英是官家派了来督视他的。他出征在外,恐是这袁露英把他在汴京的底子摸了清楚。
如今他在重新编配势力,暂时挪了她的心思便好,任着她挥霍无度,他也不便多言。只是苦了他的孩子……今儿傍晚回了府,才知白日锦娘子带了郎中到丫头那里,下人说袁娘子来过……
“我就知道林郎对奴家是最最好的。我托了人,摆在了前堂上,也算得为这堂上添些新鲜。”
“娘子有此心意甚好!”说罢二人相拥而笑。
“蔡太师,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林兆德早早候了这官家身边的红人。
“蔡太师,有失远迎。”一旁锦芝黎带了林紫绮。
此人笑而不动声色,言而左右逢源,懂得揣摩人心,行事琢磨不透。一边借着权势和头脑,行尽骄奢之事,讨了官家欢心。一边投靠了司马光,扳倒了王安石,短短几年里,便在朝廷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大臣们尽管心有不悦,但也畏其三分。
如今他假借叙旧之事来这林府做客,不知是何用意。
“老林,这你就客气了!呦!见过锦将军!”蔡京笑道。
“蔡太师说笑了。”锦芝黎作揖,身上英气不减。
“快快快,进屋进屋!早备了好酒好菜等你呢!”他忙招了手,顺便转了头喊里面,“把我藏的好酒端上来!快快快,进屋进屋。”
蔡京瞥了一眼林兆德的袍子,料子旧了些,只是还打了补丁。
“老林,你这袍子有点意思!听说你那坊子的女红手巧得很,是不是的,这宫里还有人订了货,怎的还穿这烂袍子”他笑着,眼神却尽是打量。
“哦,这是我家袁娘子亲手做的,我哪舍得扔呐。”他说道。
“呦!蔡太师!奴家这是失了大礼,偏是忘了迎着贵人呢!”堂上传来黄莺般的声音。
见着是那袁露英,官家心爱的宗族妹妹,怎的也要礼让三分。“鄙人怎敢让袁娘子受了冷,亲自在外头候着。”说罢作揖,“见过袁娘子。”
“奴家哪儿敢受此大礼。各位来了屋里坐吧!”她挥袖转身便只身先进去了,丝毫不管这堂下的一众人。
“这是小女,腿脚多有不便,蔡太师见谅。”林兆德轻声说道。
辰安轻轻推了她的轮椅。“见过蔡太师。”林夕月说道。没什么情绪,只看得出憔悴。
“都说这林家的闺女长得是沉鱼落雁。如今见了,还嫌那些人说得不够美呢!”蔡京笑称。见了她穿的衣裳虽然咋一瞧是华美得很,可这细看,料子也并非上乘。
“抬举小女了。”话罢便都坐了。
把酒言欢一番,袁娘子开了口:“蔡太师一进来便瞧着我买来的宝贝,连眼睛都挪不开了。”
“袁娘子见笑了。蔡某一向喜欢这些奇珍异宝的……”
“蔡太师若是喜欢,便送予你,如何”她打断那些她已经想到了的废话。
“那怎好意思……”
“好不好意思您也瞧见了,就这些本事,不值得卖弄。”她说的直戳了当,倒让蔡京有些难堪。
蔡京看了看桌上简单的饭菜,心上着实是想不通,这林兆德玩得什么把戏。若说这林兆德富甲一方,可原来派了去那坊子的探子回了信,只说不景气。如今来这府上做客,饭菜备得虽然花样多,但是多为素菜。遍观这堂上最惹眼的,竟还是袁娘子买来的象牙石。早知这袁娘子娇纵任性,挥霍无度,但顾着官家的面子,他林兆德也不敢怎样。如今他蔡京要割他三万匹丝绸供去宫里,倒还是心里没了底儿。还是笑着说道:“今日一来,蔡某便是有求于将军的。”
“蔡太师客气,道来便是。”
“听来这林家坊子的布匹面料是江南的上乘货,多少名门望族都争着要订,如今也是想借了将军的光,订些料子要在冬至日子送了官家那里。”
“蔡太师这是哪里话,您尽管吩咐。要多少,咱也给你凑齐。”
“蔡太师可莫要为难我家将军。”袁娘子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说,“谁不知道这南方遭了水灾,苦的尽是我们这些做布匹生意的人家。”
“蔡某知道将军为难,可蔡某也不过替官家办事罢了。一万匹,就要一万匹。”他笑着说,语气里尽是虚伪的为难。
“哦!蔡太师言重了。为官家办事,在所不辞呐。赶明儿我就派人去运货。点好了,一并送到宫里,如何”林兆德说道。
“有劳了有劳了。”蔡京笑着说,眼睛还瞧着那象牙石。
袁露英嘴角的微微扬起,就好像料到此事一样。“再多了,也实在是拿不出来。这象牙石是奴家的心头爱,平日里都舍不得把玩。如今想保了脑袋,怕是留它不得。就送予蔡太师,还望多多照应些。”
“那蔡某就恭敬不如从命,谢过袁娘子的美意了。”
她再清楚不过蔡京这个老狐狸了。若不是她使计,骗过那些探子,故意让他以为这林家不景气,怕是要被这老狐狸盯上了。敢开口要一万匹,就敢要两万匹,十万匹,二十万匹。要了布匹,还会要兵马。若是样样都给凑上,怕是连命也要凑给那老狐狸了。到头落不得忠臣良将,名垂青史,倒是扣上了别有二心,谋权篡位的帽子。倒不如赌一把,瞧瞧他还有什么能耐。
象牙石是她早已派人从江南运过来的,她知道官家喜欢奇石奇画,这蔡京为了上位,也是想尽法子搜刮民间奇珍异宝,不惜一掷千金,只为博君一笑。她若是把象牙石送给了蔡京,他定会相信那林兆德再拿不出布匹,才要自己的夫人抹了面子,割让自己的心头爱,求他蔡京网开一面,在官家面前讨些好话。
哼,也当真是条好狗。她心上想着。
讨到了珍宝,也订到了布匹,蔡京心上松了口气。这桌前的空气才没有原先那般紧张。大家都谈笑起来了。
辰安站在林夕月身后候着,却见那林夕月身子有些虚弱,连菜都没吃,筷子都没动。大家忙着照应蔡太师,根本无暇顾及她。
“来人,带丫头歇息去。蔡太师莫在意,再满上。我敬你!”林兆德瞥见了林夕月的不适,便向辰安使了眼色。
他上前,推了林夕月离开了堂上。
推出门,冷风掀起她的鬓角。走了一会儿,他停下脚步绕到前面,拿了早些准备的毯子正欲轻轻地盖在她身上,语气平和地说道:“外面冷了些,姑娘盖上这个。”
她冷冷地盯着前面,眼里的血丝清晰可见。她用手挡了毯子,一把揪了过来狠狠甩到了地上,惊起一片白雪。
他的眸子沉了沉,浓重了几分。辰安默默弯下腰,捡起了铺在雪地的毯子,拍了拍粘上去的雪,轻轻跪下右腿,没有犹豫却依然温柔地盖到了她腿上,隔着毯子握紧了她的手腕。
“大胆——谁给你的胆子碰我!”她低吼道,明明没了力气挣扎,却偏是喘着气的空隙也要骂了这话,“滚开——”
她抗拒他盖的毯子,手在挣扎。他下意识地跪在了地上,离她的轮椅很近。
“林姑娘,别乱动。小的并无他意。”他轻轻说道,静静地看着林夕月。他握得小心翼翼,生怕握疼她。但她,也挣不开他的手。
她愤怒地看着他,她讨厌这些莫须有的关心和虚伪的奉承。她沙哑着嗓子,低吼着:“放开我——滚开——”她浑身都像长满了刺。
“若着了冷风,对身子不好。小的也实在不好交代。”他平静地说道,静静地跪了一条腿在冰冷的地上,手还隔着毯子握着她的手腕。像是哄着她,声音很温柔,像潺潺的溪水,“不知如何惹得姑娘不欢心”
“你不是最会猜人心思么?倒是学会了明知故问!”
他怔了怔。天气很阴冷。
过了半晌,他轻轻开口:“辰安知错,望姑娘责罚。”他跪下了另一条腿。
周遭的侍女侍从也摸不着头脑,不知这辰安做了何事,惹了姑娘。
“那你就跪在这里——跪到死为止!”她冷冷地说道,便狠狠地甩开他的手,扬手扔了的毯子,落在雪地上,惊起一片雪花。
“来人!”一旁的侍女见了,忙上前推了姑娘离开。
天很清冷,而他,仍旧低着头,跪在地上。只听得轮椅辘辘之声愈来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