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快来,把衣服穿上。熬过了这冷天儿,赶了明年春天,湿气轻了,你这伤能好得快一点。”钱思贤收了药草和纱布,起身走到炉子边添了些柴火,说道,“让你去卖字画,怎么还把自己卖了。还是林家!你小子真是不长记性!”
钱思贤顿了顿,略有思索地摸了摸胡子,问道:“按理,熬药也不是重活儿,怎的你的伤口有些撕裂可是东家为难你了?咱家也不穷,多养你一个,也养得起。你不喜欢打理药铺子,便也寻些自己趁手的营生。给主子干活,多少还是憋屈。况乎你如此好的娃娃,我怎么舍得你给别人受罪去。真是死脑筋!”
“是辰安考虑不周。当日,事发突然,便也没多考量。”他心上有些愧疚。
“喏,给你新求的。这回可带好了,别再丢了!菩萨才能保佑你小子,知道吗?”钱思贤掏出祈福结。从前他年轻在外打仗,途经寺庙就会求这玩意儿。如今换了门道,习惯倒是没变。自打辰安来了,他便把求来的祈福结都赠予这小子。
辰安一如既往,恭敬地收下钱先生递给他的祈福结。
辰安系好了腰带,感激地作揖说:“钱先生如此忙碌,还挂念辰安……”
“行了行了,都说了多少次,不要“先生先生”的,你就把我这儿,当自己家!我一辈子无儿无女,就把你当自己孩子一样,知道了吗?”
他欲作揖,却被钱思贤推了手,说道,“你呢,把自己小命儿顾好,银子什么的,不用操心,饿不死!”说罢摆了摆手嫌弃地说,“快去吧,去吧!今日怕是雪大,慢些走!”
“去带人给姑娘房间添些碳火,今日雪大,让下人把药熬好了送去。”锦芝黎放下手中冒着白气的茶,看着门外绵绵的大雪,皱了皱眉头。这雪下了七日之久。
“母亲,姐姐的病还能好么?”坐在一旁的林紫绮起身,说:“我是眼瞧着她身子一点点消瘦,这脸,苍白得很。我见了都有些怕。这可如何是好……”她握了握双手。
“你见了她,多和她说说话,这……”锦芝黎话到嘴边却也无话了,林紫绮到夕月那,每次碰一鼻子灰,也不是个办法。她轻叹了口气:“罢了,府上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可还在”
“在的母亲。一直是给姐姐熬着汤药的。吩咐了管事的,说是过段日子会调走。”
“今日你不必为难,只需带了他去,让他小心伺候着夕月。你便不必日日去她阁里。先过些日子,我们再看看情况。”
“是,母亲。”林紫绮行了礼。
姐姐自从一年前双腿失去知觉不能走路以来,就再也没有笑过。成日就只是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不理会任何人,也很少说话。连爹爹去看她,她都几乎不怎么说话。身子本就不好,如此更是……她也不见母亲,但她林紫绮去了,也不过打点些琐事,姊妹二人宛若陌生人,并无过多言语。
“吱——”林紫绮推开阁门,像往常一样笑着喊道:“姐姐。”她带了一众人进去,有人加碳,有人摆了带来的炉子,还有些新来几天的下人站在一旁。她看见坐在轮椅上的女子面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睛里全是血丝,只是痴痴地望着窗外飘散的雪。她上前掖了掖盖在姐姐身上的毯子。抬手示意下人过来,便端了一碗姜汤。
“今日雪大,厨房做了些驱寒的姜汤,姐姐不如……”她话还没有说完,眼前的林夕月便闭了眼睛,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林紫绮叹了口气,看了看这间清冷的房子,她们说以前姐姐是最最喜欢笑的,都道她是汴京城里最最快乐的姑娘,不禁酸了眼眶。
“你这是……”她眼瞧着姐姐奄奄一息的样子,更咽地望着窗外,“母亲日日忧心,夜不能寐,给你四处寻医,求方子。可是……什么药,能救活一个不想活的人……”她自知言重,但却句句实言。
“他要是担心你,早便回来了,你已经伤了腿,可他连一封信也没来,我看他就是该死……”林紫绮心疼地说。
“闭嘴。”林夕月声音微弱,但能听得出她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林紫绮知道这样的谈话没有任何好处,于是平复了一下心情,道:“我娘知道你不想见我们,从前我从市上带了一个小哥儿回来,一直没带来给姐姐瞧瞧,如今嫌我们烦了,便把他带了来给你。你不是喜欢花鸟虫鱼么,他可会画这些小巧的东西呢!这阁上,太过清冷了些。让他时常为你做几幅画,也能讨个好心情。”
“不需要。”林夕月不知何时,也变得冷冰冰的,全然不似从前。
“可是——”
“滚……”林夕月用力握了握放在毯子上的手。她不想这里再多一个盼她死去的人。
半晌,房间里只有下人添火的声音。站在身前的下人都默不作声。
林紫绮无奈地叹了口气,看了看身后沉默的辰安,起身道:“走吧。”
林夕月觉察到林紫绮转身,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觉得身子有些沉重。看着窗外的雪轻轻地落在银杏树的枝干上,她竟觉得有些酸楚。眼泪在一点点淹没她的视线。
失去了,就这样无声无息,她甚至没有任性的机会。
她觉得眼前只是越来越白茫茫的。手不知不觉地从怀里滑落,握在手里的手绢滑在了地上,挂在眼角的泪也淌过脸颊。
呵……原来,也不过如此……活过又怎样,爱过又如何……
突然,她觉得有人在拉她的手,只是这只手好暖和,像是在拉她,从深渊的泥潭里,拉她出来透口气。
幻觉……是陆清泽么……他回来了吗……
她想看清楚,不管是真是假,她皱了皱眉,想要让眼前的白色散开。
那男子没有穿白衣,那种颜色……好像是下人们穿的衣服……
她不知怎的抽泣了起来,像是卸下所有防备和面具……究竟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
辰安默默拾起地上的绢子,接住了她滑落怀里冰凉的手,把绢子放在她手心,用自己的双手,握紧了她的手。
她的心在颤抖,感知到了那双手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像是想要让她握紧手里的绢子。然后轻轻地把手重新放回她的怀里。
她视线还是很模糊,但是她能看出他的规矩。他松开自己的手后,微微低了低头,躬了躬身子,像是在行礼数。
礼罢,便有些匆忙地转身走了。
林夕月的眼泪想珍珠一样从眼角滚落,眼前渐渐清晰起来。“咳咳咳……”她因为更咽说不出话来。
林紫绮闻声忙停了脚步,转身看着此时泪流满面的林夕月。
她握了握手里的绢子,用尽了力气,抬起了手,指着那几个下人中的一个,更咽地说:“别走,把他……把他留下……咳咳咳——”
雪在晚上停了,浓重的黑云渐渐散开,月光洒在落了雪的银杏树上,整个院子像是被荧光包裹着。
“天冷了,小的替姑娘关了窗吧。”说罢那下人便要上前关窗。
“不必了。”她张了张发白的嘴唇,“开着吧。我想看月亮。”瞥了一眼她昏了头,要留下的人恭敬地退了身。
样子……一身粗布褐衣。身样修长,只是有些消瘦。五官清秀,虽身份卑鄙,但恰有出尘之气。若问从何而论……她微微侧了侧头,看见了他的眼睛,干净,宁静,还有……这世人摆脱不了的惆怅……
他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身前,身子微微向前躬着,眼睛淡淡地看着从窗外投到地上清冷的月光。虽无溢于言表的悲喜之情,但却不改严谨之色。只静静地站在一处,听候吩咐。
他并未抬头看她,只是盯着地上的一处,轻声说:“姑娘如此,恐要染上风寒了。”
声音就像孟春解冻的溪水般清澈,只是他压低了声音,只足以让她听清罢了。
“辰安……”她握了握手里的绢子。
他听到这两个字,怔了怔,没有回应。他知道这是大不敬,便退了身作揖。
屋子里清清冷冷。
“你看到了,那日我在桃源阁闹。我是林家的千金,爹爹捧在掌心的明珠,咳咳咳……呵,却失了公家的礼数,像个疯子一样……”
他抿了抿嘴,不知该如何答应。
“如今,做个活死人,整日乱砸疯吼,与疯子,别无二异。”她淡淡地说,像是自言自语。
林夕月松了松手,绢子顺着指尖滑落在地上。她瞧着他默声跪下,撑着身子的双手渐渐攥紧了,而目光却随着地上的白绢。
“姑娘只是气还未消,称不得疯子。”他轻声说。
风轻轻卷得地上的绢子向前滚动,粘了尘土。她觉得手上有凉凉的风划过,好像箍着双手的那只枷锁随着绢子的滑落,被震碎在空气中……这大概就是白日里为何她突然控制不了情绪,热泪盈眶的,缘故吧……
“烧了吧……”她有些更咽。
“这……”
“无用罢了……”她闭了眼睛,不想让泪流下来。“我不过将死之人,伺候几日,你便换了主子……这些礼节,还是留给你日后的主子吧……”
他拾起绢子。
是……鸳鸯……便放了袖子里。
他弯腰添了些炭火。冬日里,夜长了,应是常添炭火,眼里见了火光,心才不觉夜长天冷。
他看了看那棵银杏树,方是散了浓雾,月下撒了雪的银杏树,枝枝叶叶闪着银色的光,映在她含泪的眸里,而他的眼里却映着她的影子……偶然地,还有雪滑落地上……
“银杏树,有人叫它公孙树。春日发芽,一柄两叶,谓之阴阳;状若心脏,谓之心心相惜。相传,守之四季,灌之雨露,候以千年,得其开花,拾其果实,与相爱之人种下,便得三世情缘。”他轻诉道,眼里多了很多浓重。
“千年……怕是等的人,早已化为枯骨了……”等了半晌,她才言语,“尽是些花言巧语,骗了那些轻浮的女子。”
“如此说来,小的便是读来了些莫须有的,那后面说的,便也不算真话了。”他作揖道。
他知道她的性子是听不得半句话的。
“怎的只说一半,便是一次说完了。”她觉着眼皮有些沉重,嗓子便越是沙哑。只是心里变得很宁静……
“这故事有点长,不如姑娘喝了这热粥,不然,听不得最后,便又睡了去。”他轻轻说道。
听得送饭的下人说了,她每日吃得很少,有时更是茶水不进,更别提了吃药。
他端了来,站在一旁的其他侍女紧紧地盯着,心上想着伺候了姑娘这么久,也没见着吃了多少,日日存了些气力只道是发些莫名的脾气,亏了她自己的身子不说,也惹得大家伙儿不高兴。这书呆子不过来了几多时候,便急着邀功请赏,动了心思要这林家姑娘听话,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便都是想看他的笑话了。
等了片刻,那些侍女秉着呼吸,都等着那林夕月的反应。而整个房间只有那辰安站了轮椅前,响着勺子碰着碗的声音。
他在晾粥。
“我……活不久的……”她的眼睛失了神,鬓角的头发伏在额上,显了几分凌乱和憔悴。
那些侍女眼瞧着辰安,却未见他的神色有半分改变,仍旧晾着碗里的粥。
他轻轻弯了腰,眼睛只是盯着粥。轻轻地说道:“这树栽到了姑娘院里,想必是看着姑娘长大的。姑娘可仔细瞧了那树上挂了什么?”他的声音很温柔,像春风拂过心头,像护在手边温热的暖炉。
她便定睛看了窗外……
她的心涌上一股暖流。
是雪太厚了……是她在动摇了……
那是陆清泽系到树上的祈愿结。
她依稀记得他说过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在乞巧节……他说过的……
“陆清泽。”她淡淡地念着这个名字,却不知心上想了他。一点悲喜牵愁情,真教相思断人肠。
“可是这有什么缘由……”
他递了粥到她嘴边,她掀起眼眸,看了他,便张了嘴。
他喂得很小心。却还是不失分寸。
一勺粥入胃,便觉着暖了三分。她放在怀里的手微微动了动。
见她吃了,他才开口道:“民间有话,月老牵线有缘人,为验其情真假,便在世间种下这平仲之籽,若是两情相悦,便系了祈愿结。两心诚,心不死,结不断,情未了。两相隔,情线牵,佑厚福,同死生。”
他说得很慢,声音很轻,耐心地喂着她。话毕,他便放了见底的碗。
“此话,可当真”听着她的语气,虽然还是很慵懒,但那是年久亏了太多气血,一时难以恢复。但此时,莫如原先那般飘飘忽忽地。
“心诚则灵。”他回答得很简单,便上前关了窗子。回身作揖道:“时候不早了,姑娘该是早些歇息了。”
本是让姑娘张口吃了粥便觉着不可能,此时他提了让姑娘歇息,更是平日里下人们不敢催的。怎的他小声嘀咕了几句,便哄了姑娘。心下都暗自佩服了这人。
“明日……”她欲言又止,手还是冷得厉害。
“明日晴了,起了早,姑娘再瞧那院子,见了心中定是欢喜。”他添着碳火,打断了她还未说出口的话。
走到床边拿了香炉,熏了些凝神香,瞧了一眼枕头。
“姑娘若是觉着枕头硬,吩咐了下人就给姑娘换了。”
“不碍事的。我……我累了。”她说道。
他退身,一旁的侍女便开始服侍着林夕月就寝。
熄了烛火,他转了身,对着帷幔的方向,低头俯身作揖,便欲退身离去。
“辰安……”她说的很小声,但他还是听见了,扶门的手停了。
“姑娘还有何吩咐”
她一时没了话。半晌,从帷幔里传来细语,“没事……你就守在门外,好么……”
“辰安就在门外,姑娘放宽心,睡个好觉吧。”他轻声回道,“明儿一早……就好了。”便轻轻闭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