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新来的吧?”那女管事问道,语气冷漠。这世间,大多是冷的。
“前几日才来。”辰安作了揖,回答这眼前这冷着脸的女管事提出的问题。想要生存,就必须融进自己所生活的圈子。而要融进去这个圈子,需要花不少心思。他明白这个道理,便也不急着使出些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俗法。他是经得起“日久见人心”的考炼的。
“诶!袁娘子吩咐了,让后厨在汤里加些丹参熬好了给林姑娘送去,听见没!”她不耐烦吼了外面经过的人。那些一生都从事服侍主子的活儿的人,早已习惯了这样忙碌而无聊的循坏,甚至是麻木。
只见外面的侍女听了忙行礼,明白了意思。
她转回头,不耐烦地看了看眼前这个穷讲究的人,说,“锦娘子的人”
“高抬小的了,小的不过是锦娘子随手带回来的打杂之人罢了。”这句话听来让人觉得真实,并无虚言。辰安说话的语气中,总有一种笃定,让聆听之人觉得信服。
“你就先在后厨熬药吧!锦娘子说别处缺了人手,过些日子要调些新人过去,估计你个毛小子也跑不了,就先干着吧!”她领了他到后厨,吩咐了仔细。眼前有好些药在火炉上熬着。“你可打点仔细了!这林姑娘伤了腿,请了宫里最好的大夫配了药。这些药都是名贵得很,每一副都值你我一年存的银子,要是出了岔子,你可是担不起!干一天和干一辈子没什么区别,我就一个硬规定:不能给我出岔子,明白了么!”
“谨遵规矩。”他作揖直到那挺直了腰板的管事的离开。
他平静地了扫视了一下眼前的药罐子,心上想起,钱先生可从未开这么多药给来瞧病的人。
“病尚从口入,食药三分毒。以药止损,实为大忌。”他想到了钱先生给自己治病时总挂在嘴边的话,想必是钱先生给自己立下的规矩。
庭院又落满了黄叶,深秋从枝叶间飘洒下来。也只比袁娘子预料得晚了两月,果不其然,林兆德带兵回朝复命,回到了林府休养。
他见了女儿日日服药,病怏怏地,连着笑颜也消失不见了,仿佛一下子失去了魂魄。眼瞧着她愈发瘦弱黄花,面白如绫,不管请了多少郎中大夫,都没法子,只能任她衣带渐宽。
他白日繁忙,深夜回来只能看看已经入睡的女儿,连着话也搭不着,当真是疼在心上。他心上恨那陆清泽两面三刀,却还是为了丫头派了好多人打听那陆清泽的下落,只是迟迟没有消息。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个法子,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是没办法的事……
这日,林紫绮带了林夕月想要去爹爹坊里选些料子做了度冬的衣裳。顺便,带姐姐散散心。林紫绮还是在军营里待习惯了,做事不若平常女子细腻,总是想一出是一处。前日晚上想出的法子,今儿就赶着要做。那带回辰安的事情,便是脑子一热;这带姐姐去布坊也是脑子一热。这点,她和几年前的林夕月倒有些相似。
一路上,她都开心地和姐姐说着最近自己碰到的热闹事儿,虽然她看着姐姐并无兴致,但终归想要给她说些新鲜事儿,减些她心中苦闷倒也不是坏事。
正是走到一处,她看见那沿街有卖些好玩意儿,心上觉着新奇。
“诶,这是什么东西?”
“哦,这是风筝呐,姑娘不认得”那老汉笑着说。
“这是做什么用的画得倒是有些意思。”
“这个,都是平日女子们爱玩的,能放了天上……”林紫绮认真地听着那老汉讲着话,注意力早不在身后的林夕月身上。
她来了这热闹喧嚣之地,只觉着心上枯燥烦闷。便是一刻都待不得。
偶然的,她看了前面,好多男子都去了一处。那楼间的女子个个柳腰弯眉,冰肌玉骨。拉了那些男子去了楼里。
但她哪知道这烟柳之地,竟是一个对她来说致命的地方。她的目光,偶然落在一人身上,便迟迟没有移开。
“林姑娘,要去哪儿?”侍女拦了她,觉察有些不对劲。
林紫绮方才回头,看见姐姐坐着轮椅自己用手递着轮子已经走了好远。她忙扔下了手里的风筝,追上去问道:“姐姐,你要去哪儿啊!”
“那里,去那里看看。”她说话的声音木木地,眼睛闪烁着凄凉的泪光,夹杂着些可怜的希望。
“那是院街啊,姐姐!母亲说我们是女子,不能去那地儿!否则老百姓又要七嘴八舌了!”她见姐姐眼里噙了泪花,双目无神,心上吓了一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看不出什么端倪。心上只是干着急。
“有意思。陆公子今日怎的来的如此匆忙,莫不是想了奴家”一女子见一男子进了门,关紧后,又扶在门边,警惕的听着外面的动静。这男子恰是身样端正,玉树临风,一身正气。单瞧外表,怕是不少人都要觉着他太过轻佻。可细细端详,只单见其颦眉凝神,严肃谨慎,眼眸深邃难测,就可见此人城府颇深。
“我对你没兴趣。你需要闭嘴。”那陆清泽侧身偏头,细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怎的来了奴家这儿,心思还在别人身上。这要传出去,还不给大家笑话!”那女子渐渐走近陆清泽。这女子可谓是花容月貌,身样婀娜。扶柳腰,宝腮红,簪银钗,衬香粉,笑丹唇,美人骨。举手投足间,可谓千娇百媚。眼波柔情似水,却也不是那胸无点墨的平常女子。虽为笑颜如花,可其中的心思实在难猜。
“铛——”那银元扔在地上,阻止了她上前的脚步。“我说过的话,不想再说第二遍。”他对眼前这位香脂熏粉的娇媚女子并无恻隐之心,他在意的是门外动静。
“有意思。你在收买我,还是在羞辱我”她说得漫不经心,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地上的银子。这样,她见过太多了。真是肤浅至极的手段。
“收买你还不够资格。”他的冷笑中含了一丝轻蔑。
“那就是羞辱喽!”她提袖掩面,笑了起来,像是自嘲,像是怒极而笑。她旋身坐下。听见了外面有人喊闹,一听便知是女子。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微微勾唇,抿了一口茶。
“你的想法,与我无关。”他不改言语间的冷漠,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寒冰一样冷。
“怎么,是你家的小娘子”她故作挑衅。
他回头瞥了那女子一眼。
“不是。”
“你不太会撒谎。”
“自作聪明没有好处。”他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只是冷冷地说道。
听到有脚步在靠近阁门,他的目光像狼一样盯着门慢慢地向后退。而她只是像个看客,在一边看着他,不禁笑出了声。
“那就是心上人喽!”她实在很敏锐,就像狐狸一样狡猾。她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却有几分戏弄的意思。
她叫柳妍韫,是桃源阁的艺妓,也是这里的名妓。对歌舞琴曲颇为擅长,豪强势族为见其一舞,听其一曲,常是一掷千金。不过说是来游戏花丛,大多是来找她打探消息。谁都不知道为何她知道得这么多,只知道想要打探消息,找这柳妍韫就对了。
“砰砰砰——”有人敲门。一瞬间屋里的两人都将目光投到了门上。“柳姑娘!”
她看了陆清泽一眼,微微偏了偏头,意思他躲去床帷幔后面。
“何事啊?”她应声得很平,好像从来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下边有人闹事儿,说是那叫陆清泽的来了咱们馆楼!不知这陆清泽可在姑娘房里”
“一个莽妇也拦不下,那我们这些姑娘们还怎么安心伺候呀!”她故作埋怨,语气刁钻。
“柳姑娘言重了。小的就是问一嘴儿。”
“问一嘴儿也问不到奴家这儿吧!”她提高了嗓子。“你不知道,我白日不接客么?”
“只是那姑娘见了有人穿了白衣进了柳姑娘的房里,不知……”
“你的意思是,我瞎了眼珠子,看不见这屋里还有别人!”她严肃了语气。
“不敢不敢。小的这就走,这就走。”
听见脚步远了,她方才抬杯饮茶。这桃源阁阁主宠爱她,是人尽皆知的事。她纵然任性,他人也不敢多说。
“知恩图报的江湖规矩,在你这儿值多少钱?”她一边说,一边弯腰捡了银元,丢到了他脚下。便转身坐在了桌前,押了口茶,似是有些嘲讽地笑了。
心上笑他无知,看来,当真是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
他拉开帷幔,慢慢地走了出来,一步一步地走向那端坐在桌边的女子。
他没有言语,走到了窗边,只留给她一个背影。“要走外面可还是热闹得很呢?你就不怕……”她欲言又止,放了茶杯,此时还能听见外面嘈杂的争吵声音。
“爷可真是不客气!真把我这儿当了歇脚的地儿了?”她倒是觉着新鲜,竟有人对她如此无礼。只要是来了这桃源阁的,还没有人敢这么随意。
他不想再和她浪费时间。“这汴京的消息灵通得很,就是这街上死了条狗,都是人尽皆知。爷的本事再大,也大不过人的一张嘴吧?”她对他的把柄,拿捏得恰当。威胁,这种手段对她来说,是一种最低劣的手段,不过,也是最好用的。
“你想怎么样?”他冷冷地回答,转过了身,衣摆轻轻飘起又落下,又衬出他几分冷漠和不耐烦。他只是觉得这女子缠人,太过麻烦。
“奴家不过是个没有身份的妓女,能有什么花样就是喜欢些俗物罢了。”她眯了眯眸子,滑过他腰间的白玉牡丹珮,笑了笑,说道,“这小玩意儿送予我,我们就扯平,如何”
“不行。”他回答得果断。那是林夕月送与他的,他怎能轻易舍去。
“那就没法子了!”她托了托下颚,无趣地把玩着茶杯。“奴家就只是喜欢这个罢了。”她顿了顿,说,“看来,这小玩意儿更重要吧,比你自己,还要重要呢!”
“铛——”他扯了下来扔到桌子上,便转身从窗户外跳了出去。留了一句冰冷的话,“你最好闭嘴。否则,你可能难以保全。”
她淡淡地笑了,像一只披着狐狸皮的刺猬,外表故作温顺,却暗自露出锋利的刺。
那日会逢清晨,天还没亮透。她方才起身,脂粉未点。寻思了新弄来的谱子要练练才是。
正是拿了琴端坐一处,阳光正好。忽地门被推开,“砰”的一声,那人几乎是撞进来的,跌跌撞撞地关了门,靠着门疲惫地滑倒地上,急促地呼吸着,倒是一眼也未瞧她。
而她却慌了神,手里的纸也掉到了地上。
她一身素衣,还未来得及盘发遮粉。但却是肤白若霜雪,身纤若细柳,眉目清冷,气若幽兰。
“什么人”她惊慌地走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流在地上的血。她退了退,拿出随身携带的短刃,尽量冷静地说道,“你是什么人?”
“呃——”他捂着伤口的手染成了红色,他吃力地说,“不用大惊小怪……”他一身黑色玄衣着身,手握长剑,靠着门扇坐在地上。他凝了眉,脸颊渗出密密的汗珠。五官端正,面目清冷俊秀,眸子里酝了深深的疲惫。
她见了他,便知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哪怕她摔碎一个杯子,这阁里所有的护卫就会来。
她平生最见不得血,也最见不得生离死别。这是少有人知道的。
她的双手也握着不少人命,无情和谄媚是她为了生存狠命揉进骨子里的东西。
“你……是我要救的人么?你怎么样了……”她有些慌张,本就素淡的脸,此时更有些发白。她看见血从他捂着伤口的手间流出来。救人是她做过最不可思议的事。因为今日有人下派了阁主的命令:若是有黑衣人来到她房间,千万要救下那人。
他紧闭着眼,眉皱得更紧了,嘴唇开始发白了,说不出话。
她忙转身跑去了妆奁,翻了盒子,扒开那些胭脂水粉的盒子,找出了一个瓶子。
她回过神,发现那抖得厉害的手还握着刀子。像是触电般,那是她第一次把握在手里防身的刀子扔在了地上——为了救人。
她倒了瓶子的药丸,她轻声但却慌张地说,“来,把这个吃了,张嘴……”
陆清泽只觉着眼前发白,他的意识在慢慢模糊。
忽地他用力钳住了她纤细的手,像是要捏碎她的手腕。睁开的眼撞上了她慌张的眼神。
他的冷漠,谨慎就像是与生俱来扎在骨子里的,好像只要有人靠近,他就会摧毁那人。
她的手腕生疼生疼的,但他已经流了太多血了,她顾不得那么多,再不救就会死的,她急切地说:“公子,你先吃了这个……不然……你会死的……求你了……张口……”她的眼眶溢满了泪水,她很害怕他就这样死去,一瞬间那种曾经刻在记忆里奄奄一息的滋味涌上心头。
陆清泽眼前发白,在模糊中看清了她惨白清秀的脸。他的手慢慢松开……渐渐地放松警惕,他不想承认自己心中突然有了久违的温暖,他偏了头,想要躲过给他递药的那双手,只是头快要撞到门扇上了。
她顺势用手轻轻揽了他的头。却不知手背蹭破了皮,渗出的红色于她的手而言是刺眼的颜色。
就这样他失去了意识跌进了她的怀里。她的泪揉进了阳光,滑落脸颊闪着像星星般的亮……
柳妍韫扶着他的手忍不住地抖,冰凉冰凉的。泪还在流。很奇怪,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
她将他的头扶起,将药放在他唇上,轻轻地塞了进去。
他只觉唇上有些冰凉,像雪落在了唇上……
捂在腰间的手无力地滑在地上。
“哎……”她想到这里,无奈地叹了口气。想来她那日,本是要去那李府弹了曲子。听得那李防御是官人身边的红人儿,定是知道不少那朝廷之事。因着这半路里来了他,足足三日没有接客。好容易请了郎中,半路阁主又出城,她只好花了银子才叫那郎中想了法子把他带了去,怎的今日又碰上了。
楼下还在有人吵。听来那女子应该是性子太急,昏了过去,才听得一群人叫“救命”“不得了”之类的。
自古红颜多薄命,多情总被无情伤……所以,她不信情爱。只有钱财,和她脑子里的消息,才是在这乱世,生存的规则。
她看向窗外,伸出手,阳光就落在手心。只是,虽在手中,却无法抓在手心。
或许永远,她只能在这烟柳之地苟活。她没有足够的幸运,也许活下去这件事就花光了她所有的运气。
她要寻的人,或许早已死了;又或许,她只是他救过的其中一个罢了,记忆不会停留太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