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不知李防御光临寒舍,有失远迎,有失远迎。”钱思贤躬着身小走了进去,忙作揖行礼,害怕得罪了这官家之人。
“快快请起,钱郎中何出此言呐!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呐!”那人忙扶起他。
他一边笑脸相迎,一边打量了他,身着绯色官服,系了金涂银带,戴了那五梁冠,想是这李防御升了官。
两人坐在一处,见了李防御不自在地看了看四周,钱思贤忙用眼神示意了周围的人关了铺子,统统退下。只在外面守了朝廷的一些带着长刀的侍卫。钱思贤额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不知李防御来了有何事吩咐小的。”
“哎呀,钱郎中,今日我带了两壶好酒,不如我俩喝上一杯”说罢提了两壶女儿红上桌。
“诶,这么好的酒,怎么能拒绝呢?哈哈哈——”他爽快地答应着,只怕此人不好应付。
李防御满了酒,细细道来,“钱郎中果真是妙手回春。这宫里的妃子服了您的药,不过三日便恢复如初,李某实在是自愧不如呐。”这话里藏了些情绪,钱思贤握了握酒杯。
“不过是些野方子罢了,不足挂齿。”他看了看酒杯,久久未饮。
那李防御笑着端起酒杯,喝了酒,看出了那草郎中的谨慎。想来原是怕那市井的方子毒性太大,冒着死和夫人一起试了一试,没曾想这方子着实有用,竟还救了自己。
“诶——钱郎中谦虚了些。”他放了酒杯,挥了挥手,侍从端了银子上来。“小小薄礼。”
钱思贤心上舒了口气,原来是想要他的方子,便一饮而尽。“哈——好酒!”他笑了笑。
“银子就罢了。这方子也没什么神秘的!我就告与李大夫,如何?”
“愿闻其详。”
“蚌壳粉咸而枯,能软坚痰而燥湿;青黛寒而苦,能清肺膈而除热;齑汁酸咸,亦以软痰。而这麻油是作为药引。”他端了酒杯再饮一杯,因为这酒真是好酒。“这李大夫可是听过呀!”他给了台阶,这李大夫自然是得下。
“诶呦,一语惊醒梦中人呐,钱郎中!”说罢也饮了一杯,又压低了声音,附耳说道,“这你知,我知,银子知……”
“诶,您客气了。钱某姓钱,所以也不缺钱。这样,您可应我一件事儿?”
“这您尽管说。任他是上刀山下火海,李某在所不辞。毕竟这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规矩还是懂的。”只要这钱郎中答应了他的要求,他便是心上松了口气。
“这事儿,您先记在心上。来日我若求着您了,便是要了今儿的约定。如何”
“莫说一个,就是一百个我也应了!”
说罢两人便笑了。早早打烊的药铺子里传出两个老头子的说笑声。
到了傍晚,钱思贤才点头哈腰,连说带笑地送走了那李防御。并画了契约,承诺他封了方子,他应他一件事。
“呼——”他揩了额头的汗,叉了腰靠在门边想要歇会儿。他不屑权贵就是嫌麻烦,这一举一动都是挂着脑袋办事呐。还不如这儿快活。这所谓“神仙须是闲人做”就是这话了。
“好家伙,总算是打发了!”他正欲回去关了门,去看看那辰安带来的小娘子怎么样了,又来一人,拍开了他想要要合住的门。
“又怎么啦?”他无奈地抬起头。
“钱郎中,我母亲的病好像重了些,能不能来我家瞧瞧。”他低了头,看见是前几日刘大娘家的孩子。这孩子衣衫褴褛,鞋子都穿了洞,瘦得像根儿柴火棍儿似的。扑通跪了门外直给他磕头。
“来,孩子,快起来。”他弯了腰把孩子扶起来,一起进了门,轻轻地说,“你过来,我呢,给你抓几副药,照着方子把药熬了,给你娘服了。”
“钱郎中,我……这钱我会想办法的。能不能先把药给我……”孩子小声地说,“这病……”
“这病拖不得了。”他低头称着药,接了孩子的话。对于处世,他实在没什么耐心。“这药钱不急。先把病治好了再说。”他包好五副药,扎了麻绳,递到孩子手里,微微弯下腰,拍拍孩子的肩膀,说,“我听说你母亲的手活儿挺厉害的。会那个什么‘苏绣’”
“家中并不宽裕,母亲也只是织些布在早市买买。”小孩解释道。
“等你母亲好了,让她去西边的纺织场找找活,那儿正缺些苏绣的女红。”
“钱先生谢谢您!您真是……”
“大恩人。好了好了,别说了,快回家吧,天儿不早了。赶着年底儿给我烧两个下酒菜带来,就当抵了!”他听多了百姓感谢的话。倒不是嫌弃,只是嫌麻烦罢了。这也是来瞧病的人觉得他怪的地方。
这回总算可以关了门。一顿忙活,时候也不早了,他揉了揉酸痛的腰。这是年轻时候落的病。“哎……”长叹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他供的菩萨,心上愁了几分,“如今这天下早已是民不聊生……你吃了百姓的香火钱,是不是也该显显灵了……”供台的香烟丝丝缕缕地缭绕着菩萨像。蜡烛昏暗的火光闪闪烁烁。
月色幽幽,夜,静得像一潭湖水。院里的垂柳缓缓地摇曳着,就像女子曼妙的身姿。
“钱先生。”辰安见他来了,忙起身行礼。他总是任何时候都不忘礼节。
钱思贤看了看已经睡着了的林夕月,向辰安招了招手,二人去了门外,关了房门。
“傻小子,这是谁家的姑娘,赶了日子赶紧给送回去,不要惹了事端呐。”二人坐在院里的亭子里,钱思贤倒了茶,想要缓缓白日里因紧张带来的疲倦。
“我见了这林家的姑娘不过是巧合罢了。”他平静地回答道。
“林家……”他慢慢地思索着,定了定神说道,“可是那林兆德林将军家的闺女呀?”
“正是。”钱思贤听了,握了握手中的茶杯,像是想到了什么。陷入了沉默。
“不过你怎么知道”转而,他心上又有些疑惑。这辰安向来接触的人少。不过来都城瞧病卖些东西糊口罢了,最多也只是买些书。
“不过听姑娘说罢了。”他平静地回答,好像一切都合情合理。
“原来如此。”他没有多疑,只是心上想着别的事。下意识地押了口茶。
“钱先生,可否求一件事。”辰安先开了口。
“说罢。”他盯着桌子,一边思索一边应声。
“这林姑娘的腿……”
“诶打住!”他打断了辰安的话,回过了神,抬头看着他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老天既给了她这命,咱可不能和老天对着干吧?对不对?”他不是治不了,只是不想摊上权贵,一想到今天那李防御,他便头疼,还有这林将军的闺女也是个麻烦,说“你呢,既知道了她从何而来,便早早打发了。走了,困了。”说罢摆摆手要走了。
“钱先生。”辰安起身对着他的背影作了揖,他总是话很少,但却能表达出所有的意思。他是在求钱思贤。
他是个好孩子,很善良,只是性子有些内敛慢热。他处事有分寸,也很明事理,只是总是默默做着自己的本分之事,不愿多说。
钱思贤是知道的。但他也有自己的顾虑。于是转了身,慢慢说道,“她是贵家之女,家中定是能请来这大宋最好的大夫。我不过是个半路出家的江湖郎中,看不了。”
他不经意地低了低头,那种沮丧从眸中流露出来,只是很细微。
“钱先生,有劳了。”他低了低头。
“哦,对了。日后在这城里寻份儿差事吧,把乡里的事打点了,住到这儿来,也好方便我给你瞧病上药。”虽无血缘关系,但他待这辰安早就如同己出。
“谢先生。”他平静地说,看着钱思贤走出了亭子。偏偏头,用余光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又将目光看向了那间熄了火的房间,那是林夕月的房间。他站在月下的亭子里,眸里实在看不出什么情绪,就这样站了很久,久久未动。
明日,清晨辰安想要去早市买些东西。谁料林夕月起得早,也想去看看热闹。
他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
早市有“果子行”卖水果;有卖麦面粉,用太平车或驴马驮运;还有卖药材及饮食的……各种不同的叫卖声交杂在一起,甚是热闹。
那林夕月着实是没见过此番热闹,见了什么都欣喜不已。而辰安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慢慢地推着她往前走,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实在很难看得出,很微妙。
他走着走着,走到了一处酒坊,想起了钱先生铺子里缺了酒做药引子,迟迟没来得及买。便对手里拿了馒头(即包子)吃得开心的林夕月说,“姑娘且先在这等一会儿,我替先生打些酒。”
“嗯,好。”她答应道。
见他走了进去,她便眨着眼睛,四处好奇地瞧着。
她正欲瞧到别处,只见远处的人群里闪过一个身影,一身深黑色的玄衣,腰间紧束的黑色腰带勾勒出她熟悉的身姿。
她只觉得心跳都不受控制,她怔在原地,手指发麻,那热乎乎的包子都掉在了地上。
她觉得呼吸的空气太冰冷了,胸腔刺得疼。
她的手抓着轮椅的轮子,她用力想要滚动轮子。可是她的力气实在太小了。可是她顾不得那么多了,那人影在人群中越来越远。
她用手掰着轮子的边缘,一不小心磨破了手指,她因为用力想要让轮椅动起来,指甲盖掀了起来,血如泉涌,染红了她的玉手,染红了木轮子,汩汩地顺着指尖滴到了地上。
她的眼眶湿的厉害,她不想让泪水模糊了眼睛,因为那样那人会在眼前消失。
“陆清泽……”她只是下意识地念出了名字。
他说了,要很久才能回来的,她从没记错过他说的话……
他回来为什么不来找她……
“陆清泽……”她喃喃自语,像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个名字。
她用力地滚着轮子,只是还是走得很慢。
他说了,回来就会娶她的……
他从来不骗人,至少他没有对自己说过慌……
“啊!”轮椅卡了石子,她因为固执地用力,翻到在了地上。她要往前爬,不然他就会消失了。反正她的腿早已没了知觉,她也感觉不到疼。可是她的手早已血肉模糊。
她每爬一步,就会在地上留下血色的掌印。可是她不管,她只想知道那人是不是他。
可是他走得太远了……不要,不要再走了……
“陆清泽!陆清泽!”她嘶吼着,感觉喉咙像着了火,“陆清泽!陆清泽!”她的头发也乱了,发丝含在了嘴里,可她顾不得。
她哭得泪都滴到了地上,梨花带雨般……她手撑在地上,泪流了满面,眼睁睁看着那人离去。心上只感觉到像针扎一样,她只是手在流血,却感觉已经遍体鳞伤了。
“呦,原来在这。”黄色的衣袂映入眼帘。“哎,还好找到了这小祖宗。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带走!可吓死我了!”声音听来是娇若黄莺。带着些许的慵懒和不耐烦。
她实在懒得看爬在地上的林夕月。提了裙摆,像是怕弄脏。“啧啧啧,还不扶起来!你看看,弄成什么样子!”
她看了看地上已经情绪失控的林夕月,就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像个空空的躯壳。
林夕月就像个布偶,被人扶上了轮椅,带走了。
太阳爬上了城头,昏暗的汴京城渐渐光亮起来,整个都城都在渐渐苏醒,家家户户的烟囱飘出丝丝缕缕的青烟,街巷中挑担的人渐渐向集市汇去。昨天的琐事都在忙碌中渐渐被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