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怎么跪在地上了快起来。”一个身着白衣,身形高挑纤细的女子向小小的林夕月走来。
“母亲,我腿疼。”小小的她趴在地上,用软软糯糯的声音撒着娇。孩童时的她声音像棉花糖一样软,那听了的人,心儿都要化了。
那女子举止端庄,面若春风,朱唇皓齿,笑声像银铃一般悦耳温柔。“月儿,跌倒了就要学会自己站起来。长大了,要学会坚强,才能独当一面,不受人欺负的。母亲也有一天会不在的。”
那女子拂袖,伸了纤手,笑着说道:“来,起来,我们去找爹爹。”
林夕月想要爬起来,可是腿上像是灌了铅,怎的也爬不起来。她抬眼,看见母亲起身,愈走愈远,身影越来越模糊。
“母亲——等等我——母亲——”她哭喊着。她想要抓住什么,一切却如烟云般缥缈虚幻。
四周突然燃起大火,几乎是瞬间变成一片火海,她瞧着母亲走进火海,裙摆上掉了火星,头发上,袖子上的火在一点点吞噬着她,可是她并未回头。
“母亲——不要,母亲,危险——”她仍旧跪在地上爬不起来。
“姑娘,姑娘……快去叫林将军,姑娘醒了!”她听见有人唤她。
缓缓地睁了眼,四周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
她眯了眼,额上,脸上渗出密密的汗珠。渐渐有光含进了眼眶,她因为身上疼得厉害,眼睛蒙了一层水雾。
眼前的侍女她不认得,莫不是宁姐姐忙了别的事……她心上疑惑,只当做了一场大梦。
“宁姐姐……”她的嗓子疼得厉害,但她全然忘了,是烟呛哑了她的嗓子。
“爹爹……你来了……咳咳咳……”她瞧见爹爹着急地看着她。
“别说话,别说话了。”他摸了摸女儿湿漉漉的额头,心疼地说,“醒来就好,醒来就好了。谢天谢地呀!”他安抚着林夕月。
她撑了身子起来,抿了抿干干的嘴,说:“爹爹,我做了好长的梦……嗯,宁姐姐呢?”
她见爹爹不说话,看了看四周,这些下人,她都不大认得。她有些惊慌,抓了爹爹的胳膊,说:“这……宁姐姐呢?”话罢便要起身寻那老侍女。
“丫头,你先冷静一点,咱们……”
她撒开扶着她的手,挣扎着,一不小心没有撑好床边,一下子滚在了地上,她本就披散的头发更加凌乱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腿没有知觉……
她红了眼眶,试图爬起来,可又摔在了地上,浑身疼,疼到了骨子里。
“哎呀,快起来。”林兆德想要扶起女儿,看见她憔悴的样子,也红了眼眶。
“爹爹,我的腿动不了!我的腿怎么了?”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眼眶红的厉害。
“无碍的,养些日子便好了。先起来。”他用力扶她,却怎的也扶不起来。
不是,那不是梦……她不是在自己吓自己……
“不是的,不是的……”她哭的说不出话,她因为忍着疼。心里的疼。咬破了嘴唇,血染红了她苍白的唇,她摇着头,满头长发连在了地上,此时乱得遮了她的脸,泪水粘在了青丝上。她嘶吼着,“你骗人!你骗人!母亲死了!他们死了!宁姐姐死了!全都死了!啊——”她在爹爹紧抱着她的怀里挣扎着。
直到……精疲力竭……她感到有风吹干了她的眼泪。
此后一年,林兆德接到圣旨,要挥兵南下,平定大大小小的地方起义。
这都城粮仓被烧,林府因为有人夜袭起了火灾,家丁死伤无数,林家的姑娘双腿没了知觉,处处是乱子。
但林兆德又要离乡征战,皇帝就下了旨,派了都城的护卫军给林家,又赏了些侍女下人来伺候。还亲自下了旨,为这无妻的林兆德赐了婚,纳了妾,好替他打点林府上下。
林兆德走了,此处便留了林夕月一人。他虽是万般不舍,但终归君命难违。
“呦——我们家小娘子这是在干嘛呢?”这声音像是沁了蜜。只是听来,便觉着此人心思细腻,处事圆滑。再一瞧,这一颦一笑尽是媚态,只恐是笑里藏刀的假面狐狸。
林夕月放了手上的书,看见那袁娘子走了过来,着了一身雏黄色的长衣,戴了满头的簪花,在林夕月看来,不过是哗众取宠的幌子罢了。
“我可是没请袁娘子来。何时这皇家的人学得了不请自来”她把手放在腿上,侍女见了眼色,上前推了那木轮椅,转向了袁娘子。
“嗯……你总是这么不懂规矩,若是日后吃了亏,谁护得了你”她提袖想要碰碰林夕月的脸。
她闭了眼,偏了头躲开了袁娘子的手。
那袁娘子也没有生气,随意地收了手悬空的手。看了看林夕月那病怏怏的样子,嫣然一笑,道:“林官人走时将你托予我,你看看你瘦的,我怎么好交待呢?”话罢,端了下人承上来的汤药。
“啪——”林夕月甩了手,打翻了她手上的药碗。
“袁娘子,爹爹久战不归,多亏了你在皇帝耳边煽风点火。”她瞥了一眼那面不改色的袁露英,当真不领教不知道她这“笑面虎”的本事。
“小小年纪,就学会血口喷人。这可不好呀小娘子。”她用绢子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手。
“爹爹护的是大宋的天下,殊不知到头来他的枕边人要制他于死地。”
“小娘子,话不要说太满。我嫁到这林府,也和守着活寡没什么区别了。”她一点点走近林夕月,“至于林郎……他不止是你的爹爹,还是官家的臣民。这君是君,臣是臣。君要临天下,臣需俯称臣。可他的羽翼已经遮住了太阳,你说,换了你,你还能安心么?”
“你胡说!我爹爹赤胆忠心,为大宋尽心竭力,怎会有二心!”
“小娘子还是太天真了。有时候,人说上千句万句的掏心话,可听的的人心里生了嫌隙,那就只当是过眼云烟了。”她说什么话都总是漫不经心,好像什么事她都只是旁观者罢了。
“如今天下风雨摇曳,暗流涌动,危机四伏,可你却是还受不得一点委屈的黄毛丫头。”她扶了扶头上的簪子,不屑一顾地说,“你别笑我无耻自私,其实你还不是一样么?”她摸了摸林夕月的头发。“这每个人,可不单单只属于他自己的。”
“别碰我!”她甩开林娘子的手。
“哈哈哈,好好好!”她仰天笑着转了一圈,扶了额,笑得喘不过气,似是有些疯疯癫癫。
她捂着微喘的胸口,笑着说,“我倒是忘了,你,也是个可怜的傀儡。如今你得了便宜,却还在卖乖。真是不知好歹!”
林夕月看着自己的双腿,握紧了手里的书卷。想来爹爹在那日后,在她还在昏睡时,便匆忙觐见了。
不成想她昏睡了三日,家中便多一个皇室宗亲嫁进府中,爹爹却挥军远去,连一句嘱咐也没来得及留下。
府中下人都很陌生,虽然表面在伺候她,可这些人大多都只听那袁娘子的话。
而陆清泽,就好像是曾经梦里出现的人罢了,只要醒来一切都烟消云散了。这一年来,他没有一点消息,没来一封信,好像他只是她幻想出来的一个影子,只有留下的鸳鸯白丝绢。
她伤了腿,爹爹也不在身边,自此变得沉默寡言,多愁伤感。原是有郎中来给她瞧病开方子,再后来她不愿再相信能够站起来的幻想,哄走了郎中,打碎了药罐,打翻了药碗。只是成日手上攥着一绢子。
她性子变得凌厉任性起来。她听见有关爹爹的流言蜚语,瞥见吃饭时周围人探寻打量的眼神……还有那袁娘子成日只顾自己寻欢作乐,这林府上下早已混乱不堪。
可她因为不肯吃药,思绪缠身,身子愈来愈憔悴。
“袁娘子,多行不义。”说罢便叫侍女推自己走。
“今日是中元节,不如带林姑娘出去散了心。我派人打听了消息,最多一月之余,南下的军队便会撤军反都休整。”那袁娘子转了身,看着欲要离开的林夕月的背影说,“这……算不算一个好消息呢,小娘子”她的笑带着些寒气。
这袁露英知这小娘子不喜欢她,但那又怎样呢,无痛无痒罢了。平日二人也接触很少,林夕月哭呀闹呀摔东西呀,她只当是供了尊活菩萨,教人打点好便罢了。反正见了她那可怜样儿,也觉着活不久了。
她知道这袁娘子心思不简单。来了这林府,把都城内外教人查了个遍,把爹爹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借助皇家的势力一点点削弱爹爹在各方的势力。
那袁娘子,不过是那狗皇帝的一个棋子罢了。
她冷冰冰地给身后的袁露英扔下一句话:“袁娘子,或许这对你来说,才是一个,好消息。”话罢,她便离开了亭子。
都城七月十五的夜晚是热闹的。市井人来人往,有卖冥器,靴鞋,五彩衣服的,还有花果,种生,鸡冠花的……
她坐了轮椅穿梭在喧闹的人群中竟还觉着有些冷。明明是过节了,可她却一点也开心。以前每个中元节爹爹总会带她来逛,还会带她一起放天灯,祭奠母亲。早些七月初七的乞巧节,陆清泽也会带她出来。可如今怎的成了她一人……
她觉得身上有些冷了。可她不愿回去了,也许也不用再回去了。“咳咳咳……带我去湖边看看吧……”
“姑娘,大家都在这瓦肆里寻个热闹,湖边总归冷冷清清的,怕是湿气重了,对身子……”一旁的侍女开口。
“难道,我今晚还能活着回去么”她冷笑道。
一旁的侍女听了,怔在一旁,被这回答出乎意料。
她笑了笑,似是淡然了,说:“推我到湖边吧,我想我母亲了。那里很安静,或许她会来吧……”
侍女见她惨白的脸毫无血色,以为姑娘怕不是回光返照了。今儿又偏逢中元节,那侍女不禁有些害怕。便听了她的话,推了她到湖边,便撒手走了。
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偶尔还会听到孩童的喊叫声,都城总是如此热闹。
她看了看此时静悄悄的湖,黑色的波纹缓缓地荡开。她原来很怕黑。现在……也很怕黑……
可是,那有如何呢……也许,也许以后也没有机会怕了吧……
“‘香飘彩殿凝兰麝,露绕青衣杂绮罗。湘水夜空巫峡远,不知归路欲如何。’呵……”她失笑了,自言道,“也不过是浮光掠影而已。”她回忆了再多美好,也不过是心如刀割罢了。
泪水还是那么容易地涌上了眼眶。她笑自己以前从不哭的,如今却总爱哭。她自己知道,她盼着陆清泽回来,告诉她自己只是来晚了,这一切的一切她都可以放下。哪怕那个蒙面人的影子再像他,她都可以不再过问只要他能……
但她笑着笑着却哭得更厉害了。反正此处也无人,她便一个人放声地哭了,她坐在轮椅上,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浑身因着夜冷和悲泣颤抖得厉害。都不过是自己的痴心妄想罢了……
“这位姑娘,请问去那边瓦肆的路怎么走?”这声音清澈得像初春刚刚解冻的湖水。
“我不知道……”她听见有人问路。可是他怎么这样没有眼力,自己都被人丢出来,快要死掉了,他怎么还……
“世间男子都是这般没有眼力吗……”她干脆放声大哭起来,对着眼前的湖嘶吼着,“我不知道!不知道!随便你去哪,关我什么事啊……呜呜呜!”她抬手摸着眼泪,就像个走丢了路的孩子在埋怨没有人带她找回家的路。
“这……”那男子像是被她逗笑了,刚要说话,却不得不忍了笑。
“笑什么笑呀!连你也拿我寻开心……”她哭着,头上的铃铛也凌乱地响着。
“姑娘怕不是和我一样迷了路”他上前作揖,低了头,想来这女子哭,定是不想让人瞧见,便没有看她。
“我迷路呜呜呜……我家都没了,腿也走不了路了,我……”她哭得厉害,可这人却是只当自己迷了路,心上只觉着委屈。
“嘘!姑娘可莫要哭了,今日是中元节,怕是哭得厉害,招了鬼怪来看热闹的。”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四下故作慌张地瞧着。
她眨着泪汪汪的眼睛,似是被唬住了,便一声不吭地也随着他四处警惕地张望着。
“你……”
他猛地回头,撞上了她的眼神。宛若桃花零落,惊艳了一潭春水;好似几弦琴音,唤醒沉重的灵魂。
他像是书生,样貌清秀,气质干净脱俗;有些清瘦,却不乏谦虚少年之气。但他给人的感觉也不同于那些轻浮的文人墨客,反而骨子里多了几分淡泊孤独。很奇怪,他的眼神总是那么温柔,像晨曦的光,所及之处总能融化冰霜。
她眸子闪过一丝往事的尾巴,眼泪像是承载了记忆,还在眼眶打转,想要唤醒什么。
“呵。”他轻轻低头,借着轻笑躲开了她直勾勾的眼神。见她不哭了,一便松了手。却是像在哄小孩子似的,道:“姑娘,多有失礼。在下不过是听得人言尔尔罢了。”
在她听来,他回答的是如此敷衍,心上便更是有些紧张。
“教书的先生说了,鬼怪都是骗人的……”她说得结结巴巴,握了握冰凉的手。此处有些清冷,连着那月光也很清冷。她听得他的声音很干净,就像是薄荷叶一样,听来让她不安的心,稍有平缓。
“嗯……我听得那鬼怪不喜烟火明灯,喧杂闹市。只是挑着那人少冷清的地方……”他故作沉思,“如果……”
“等等,你别说了!”她听得越来越怕,早忘了哭,忙说,“我知道怎么走。但是……”
她看了看自己的腿,心里只怕自己在这里被鬼怪夺了去,用力揉着手里的绢子。
“哦,不如麻烦姑娘带个路,在下不怎识路,怕是指了路又走丢了。”他轻轻地说。他像是有一种生来的亲切感,让人不知不觉卸下了防备。
“那……我给你指路,你帮我推轮椅,如何”她有些紧张地问道。
他早已看出了她的慌张,但他也并未言语,只是应声道:“自然。”
月光下一条清冷的小路上,一个背了筐子,穿着粗布褐衣的男子,推了轮椅。那上面,坐着不知哪户贵族人家的姑娘,穿了一身桃花裙衣,头上戴了支金铃铛,时不时地清脆地响着。
“你来这里干什么呢?看戏,还是喝酒……”月下的女子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她自己也知道这些也不过是无关紧要的闲话,可她就是想问问,也许是来源于内心莫名的熟悉感。
“来卖些字画。”辰安轻描淡写地回答着。似乎所有事的答案,在他眼里都早已有了答案,但当你听到这个答案时,似乎总比想象的要更加云淡风轻。
“字画……你自己画的么”
“技艺不精,不过想糊口罢了。”
“那……你会画什么”
“一些花鸟鱼虫。随便什么的,会一点。”
“这样啊,那你有参加科举吗?”
“原是准备去的,可因为一些事,耽搁了。他们走的小路,延伸到灯火通明的都城。
“还有比这重要的事是什么呀?”
“这个不能告诉你。”他语气间微妙的温度,几乎是无法察觉的。
“嗯……好吧,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辰安。”
“我叫林夕月,是林府……”她顿了顿。
“姑娘想说什么?”
“没什么。看,前面,就快到了!”她想着借此转移话题,便指向了前面有光的地方。
灯火,烟火,叫卖声,嬉闹声,唱戏声……
他低头看着眼下刚才哭得厉害的她,此时却有些欣喜地笑了,像个小孩子一样。他也淡淡地笑了。推了轮椅。
“原来在这儿,我找了好久。”他笑了笑,眼里是人间的烟火,闪烁着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