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嘻……”林夕月害羞地捂了嘴,笑弯了眼,像是想到了什么。
“姑娘又在胡思乱想了。”一旁的侍女似是有些埋怨和着急,放在身前的两只手紧张地攥在一起,说:“今日琴师教了姑娘的谱子,可还记在心上”
“记得记得。”她一边敷衍着,一边拿了那鸳鸯白丝绢痴痴地遐想着,嘴里念了些不入流的市井俗诗。
“这才走了没几日罢了。姑娘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原是应了那陆公子要好好念书学艺,怎的如今倒却忘了个干净了?”
“宁姐姐,我知道了。你就不要再唠叨了。我再看一会儿就弹琴,好不好”她撒着娇。
“和你说了多少次,这不能叫随便就什么哥哥姐姐的……”“有失体统。对吧?”她抢了这句永远不变的话,俏皮地笑了笑,看着无奈的侍女。
她看了看午日的烈阳,今日格外热,连那银杏树的叶子也耷拉着没什么精神。
“你说,爹爹穿了那又厚又重的盔甲,会不会很热啊?要是,起了疹子怎么办?”她努了努嘴,说:“他要是只是我的爹爹该多好啊。那他就只能陪我玩了。”
“官家身为将军,有保家卫国的责任担肩。身为朝臣,要尽臣子之心,护军民平安,要做很多事。姑娘该是多体谅些。”老侍女说道。
“这样啊,好复杂啊……”她的心思全然不在此处,早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风在耳边挠着痒痒,林夕月挪了挪枕在胳膊上的小脑袋,咂了咂嘴。练完琴却早是过了午时。原是想等官家回来,厨房的饭,便备了晚些。这林夕月在别院的亭子里,读诗读得一早就去了周公那儿做客了。
“糯米糕咯——香甜软糯的糯米糕咯——”
她还以为是自己做梦,被那饿死鬼勾了魂儿去,倏地惊了起来。叫着:“哪里有糯米糕哪里?”头上的铃铛响得清脆。
四下的宫女掩了面,忍着笑。
她顾不得失笑的侍女。跑去扛了梯子,便架在了把她与外巷隔开的那堵高墙上。三下五除二便如那泼猴似的,攀了梯子爬在了墙上。她眨着一双水灵的眼睛,眼瞧着越走越远的卖糯米糕的老人,眼里又失了颜色。沮丧之情早已把侍女们着急的叫喊挡在耳外。
突然,她定睛看见了一个男子,背着书筐,戴着布帽,一身素衣,样貌宛若那汴京城外护龙河两岸栽种的新柳,亭亭而立,淡若清风。
他名为辰安,是进京赶考的书生。小时候被那乡间的樵夫从林子里捡了回去,乡里的人恰是淳朴和善,他便也算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了。
辰安好读书,那相间教书的夫子也不向他收银子,只教他和其他孩子一并来听就是。岁日久了,觉着这孩子很是聪慧,性子淡泊,吃的日子苦,晓得人间情,便教导他要去参加科举,到这世间去闯到一番。若是有幸,遇得高人提点也是好事。
林夕月见了,便想到是进京赶考的。不过,相比于糯米糕来说,她对这些可提不起兴致。
“哥哥——这位书生哥哥等一下。”她这样叫一位素不相识之人,着实是不合规矩。还一边向外挥手,一边跳着那颤抖的梯阶,这让护在梯前的一众侍女下人慌了神,忙护了梯子。
辰安闻声抬了头,只见一女子笑来面如桃花,明眸若星辰,眼弯似柳月。发髻簪了一直金铃铛,一见便是闺阁女子。这般生性活泼,倒是少见。
他见了忙退身作揖。
“这位哥哥可愿帮我一忙,买了那前面的糯米糕”她指着前面渐行渐远的推车人。
他听见墙里的一片嘈杂。大概皆因她一人罢了。又看了看这高墙,想来便是官家的姑娘了。
见他没有答应,林夕月便摘了那金铃铛,从那高墙扔下,喊道:“哥哥把它拿去铺子当了,定是可值不少银子。”她缓了缓,又喊道:“我不过想解解馋,只是碍于家父管教甚严……哥哥好心就帮我这一次吧。”
他想了一下,便去追了那卖糯米糕的人。
半晌,他提了一包糯米糕,来到了墙下,拿出原是买来编书简的麻绳,扔了一头给那墙上的女子。
只是他用力一跳,颠出了书筐里的几枝向日葵。地上映了高墙黑色的影子,可那几枝向日葵却依旧金灿灿的,宛若黑夜中的太阳般。
她接了绳子,看见地上的那从未见过的花,好奇地问:“那是什么花呀?我在书里,画里,爹爹的院里怎么都没有见过呢?”
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在另一头,系了包起来的糯米糕,和那支金铃铛。以及……掉在地上的向日葵。她欣喜地拉了绳子上来。
“这花,怕是不愿随我了。它与姑娘有缘,姑娘若喜欢,便赠予姑娘好了。”说罢便作揖赶了路去。
“诶!还有这个铃铛你不要啦!”她向远行的背影喊着,却是徒劳罢了。那一支铃铛在她手心捂热了。她又看了看手里热乎乎的糯米糕,和几枝黄色的花,心上又多了几分欢喜。
傍晚爹爹拖了长长的影子,回来了。林兆德晨日加紧布兵练兵,午日还要与其他部下一起商讨南下平乱的策略,实是身心俱疲。但想着见了丫头,心上就暖融融的。
进了堂上,见那桌上早摆了个满,那丫头在一边等着无聊,在椅子上晃着双脚。
“呦!谁这么有福气,让我这小丫头饿了肚子等了这么久”他抬脚跨了门槛。
“爹爹!”他也就喜欢丫头叫自己爹爹。林夕月见了他回来,开心地拍桌而起。
“你看看,又没规矩了。”他也只是唬唬她,便又笑了满脸。“今日可有好好学琴了”
“爹爹,你看,我手这手指头都按红了。”她拿出那双纤纤手,伸了去,被爹爹粗糙而温暖的手握在掌心。“嗯是吗?那很辛苦了。”他皱着眉头宠溺地笑了,她每一点用心,作为爹爹的他都看在眼里。
他在战场上受过的伤,流过的血,不知要比这疼上多少倍。可这丫头只要随口喊上一声疼,他这心上就疼得不得了。若是感了冒,这更是几宿几宿地睡不着。这林府上下,没人不知道他林兆德,对这女儿宠溺得不得了。
下人正欲端了茶壶倒茶,却不想滑了手,摔碎了壶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快去换了新的来。”他对府上的下人也从来不打骂,吩咐的语气也是向来平静。
“是。”下人退了出去。
坐了桌前二人便一边谈笑,一边吃饭。每当晚上,这父女二人坐在桌前,吃着酸甜咸辣,谈着奇闻轶事,争着些琐碎小事,才觉着这林府有些烟火气。
他看着眼前的女儿一天天长大,不禁慨叹纵是这天下纷乱,人情凉薄,明争暗斗,坐在这桌前,也不过拿来谈笑的云烟罢了。
猛的听了外面传来人跑来的声音。林兆德放了碗筷。
“将军,出事了。城中的粮仓起火了!”外面来报的人着急地说。
“什么!什么人”他起了身。她被爹爹少见的严肃吓到了,慢慢放下碗筷。
“人还没有抓到,但是守卫的人说见了一位彬彬有礼的白衣公子带了人拉了车,说是要到城外送酒。当时我拦下了,但是有家中的下人派了急令,上面有将军的章印,便放了行。”
“派人把人截住——”他想到刚刚打烂水壶的下人还没有回来,感到一丝不安涌上心头。
“来人!把府上围了,护好丫头。”吩咐下去,府上的气息开始变得紧张起来。林兆德摸摸林夕月的头,说:“你先吃,爹爹要去看看。”
她感到天气凉了很多,心上颤得厉害,尤其是,她听到白衣公子,不自觉的想到了一个人。她看见爹爹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忙开口说:“爹爹,陆清泽前些日子就走了的,他说他要去做生意的,肯定是下人看错了!”
“爹爹去了,平了这乱子,还了那小子清白,再回来陪你吃饭。你且好好待在这。都给我打气精神,把府上看紧了!若丫头出了事,都给我杀头!”
便提了剑带了人去粮仓
她心上急得火烧一般。
她提了裙摆,跨出门槛,眼里盛了远处的火光染红了的黑夜,就像血溅在了的棉布上蔓延在天际。
“哧——”
“来人!快来人!”她闻声,转了身子,头上的铃铛慌乱地响着。声音是从爹爹的院子传来的。
她猛的瞪大了眼睛。
她只跑了两步,便踉跄地站定了身子。是烧焦的味道……是火……火光映亮了她失了血色的脸。
“姑娘,快些走,先离开这儿。”一旁的侍卫催促着她。
“嘭——”有一众黑衣人踹了门,人手一把利刃或长剑。她没来得及反应,眼前的人便厮杀起来。兵刃相接,刀光剑影,侍女逃命的惨叫声,侍卫搏杀的跌倒声,连同她脸上沾了的血,她的脑袋嗡嗡作响。
眼见着有人喊叫着“拿命来”,拿了刀砍向她,她却一时地怎的也动不了。宁羽一把将她揽在怀中紧紧抱住,扑倒在地上,躲了一刀。侍卫应声杀了黑衣人。
“保护林姑娘!违令者斩!”宁羽没有撒开护着她的手,但却声嘶力竭地吼着。眼前一片嘈杂。
林夕月嘴唇发白,她紧紧地捏着宁羽抱着她的胳膊,挣扎着要从地上起来。她颤抖着说:“带我去爹爹房里……”
宁羽拦了她,几乎是带了哭腔,说:“姑娘去那为何呀!那里起了火,还有歹人,有危险啊!”
她像是麻木了,掰开宁羽攥着她的手,颤抖着说:“带我去。”她没有麻木,没有吓到失去理智。她要去找兵符,那个藏在堂里的兵符。
她知道,那是爹爹告诉她的秘密。他说他只告诉她,因为这世上他只信自己的女儿。
“姑娘这是何意啊!”宁羽追了上去,想要拽走眼前这个好像被吓傻了的主子。
“放开我!我要去找东西!”她几乎是嘶吼了起来,甩了袖子,几乎要跌倒在地上,脸上挂着的泪连她都不知是何时掉下来的。
她是主子的侍女,生是,死也是。这姑娘她从小看到大,从小伺候到大,姑娘待自己如家人。如今姑娘要做的事,她定是与她一起面对。
宁羽扶了林夕月,走向起火的院子。
林夕月冲进火房子里,顾不得被烧破了的裙子,只是趴在地上敲着砖,要听出哪个是有暗格的。“咳咳咳——”她抹了眼睛呛出来的泪,继续找着。
房顶的梁子不时跌落在地上,溅起火星,散出浓烟。
“小心——”她猛的闭了眼,当觉察到搂着她的手无力的垂在地上的时候,她惊恐地睁了眼,宁羽的后背燃起了火,只是她没有疼,而是无力地滑倒在了地上。瞧着躺在地上的宁羽从头后渗出了一滩浓浓的血,她的泪禁不住地大颗大颗滑落。
“姐姐……”她更咽得沙哑了嗓子,“宁姐姐——”她向前爬起来,忍着痛,寻着暗格。
她扒开了暗格,手指甲盖因为用力掀了起来,血沽沽地顺着手腕流下来,染了满怀的红。她抽泣着,身子不住地斗着。
“拿出来。”有寒冰一样的声音在熊熊火海中响起。
她抬了头,发丝因为渗出的汗粘在了额上。她流着泪,看着眼前的蒙了面的黑衣人。
她不想细想,她不想去想象那黑衣人穿了白色是什么样子,而陆清泽若是穿了眼前这身衣服又是何模样。
她怕了,护紧了手里被鲜血糊住了的兵符。向后退了退。
“你……你是谁?”她看见了他的眼睛。她不想承认那种熟悉的亲切感,即便蒙了杀气,她也依然没办法欺骗自己的直觉。
因为那双眼睛她看了很久,连着在梦里,她都看不腻。
她抱了兵符向后颤巍巍地退着,那黑衣人却是步步紧逼。
“拿来。”他的眼神冷漠得让人心寒。
“为什么……这是爹爹的东西。”她感到自己的身子在颤抖,但还是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
“拿来。”这样的话,似乎重复一百次,还是一样的腔调。还是同样的咄咄逼人。
“爹爹!你来了!”那黑衣人猛的回头才发现上了当。回身拿起剑追了上去。砍了一剑,不料砍到了烧红了的柱子上。他用力一抽,头顶的梁子开始摇晃震动。他眼见不妙,看了那那跑进火海里的林月夕一眼,便转身逃离了火海。
烟雾太浓,呛得她直掉眼泪。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开始头晕目眩,摇摇摆摆。
她抱紧了兵符。这是爹爹的,不能丢。
只是她实在没有力气了。她转了身,看见有火柱子砸向她,越来越近,可她……实在无力脱身了……她跪在了地上,可手仍不松。
那也不是他……陆清泽说了他不会说谎……而且他是好人,他不会见死不救的,他……去哪了……
她觉得自己抽不了身,她想动,可那双腿没了直觉,她的视线在模糊不知是汗,还是泪……
她晃了晃脑袋,想要保持清醒,但她听见自己头上的铃铛因为自己在晃头,清脆地响着。
“姑娘!姑娘!你醒醒!”
她感觉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
有湿漉漉的衣服披在她的头上。
那双手轻轻地护住她的头。她靠着的胸膛,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
“你......咳咳咳......是谁?”有了依靠的她感觉到紧绷的神经忍不住地松懈,意识被烟搅得模糊混乱。
“姑娘别害怕,这就带你出去。咳咳咳......”
"砰——"像是有什么东西砸下来了。
烟味儿,血腥味儿......
“会死么......”她几乎已经失去了支配意识的能力。
“呃——”她听见护着她的人忍着痛。他用湿衣服裹紧了她,安慰道,“不会——相信我!”语气即使焦急,也仍然不失温柔。
那些火呀烟呀的混杂在一起,一直搅拌,一直搅拌,她的步子随着那男子跌跌撞撞地走着……
也不知走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