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春天,寿海从蒋市滕村小学调到本公社的老庙小学当教导主任,学校距家七里,比滕村小学到家近了一半多路程。
按这样的距离是可以早出晚归的,但主管小教工作的皇塘中心小学校长徐淮波和寿海谈话时,要求他住校,他说:“老庙小学在校外田间,女教师梅玲一人住校害怕,让高年级女生轮流陪她,有的家长有意见;你住校,就不用女学生陪住了。”
“没问题,我住校。”
“老庙小学工作落后,教学质量在全公社小学中垫底,辍学的学生也多,你是教导主任,去了要尽快把工作抓起来,改变学校面貌。”徐校长叮嘱说。
从皇塘中心小学出来回家,经过吴塘中学北门,寿海顺路去看看表弟施根保,表弟心里高兴,把寿海拉进屋里,要和他喝两杯丹阳封缸酒。
寿海说:“酒不喝了,回去有事呢。”
施根保说:“听说你调到老庙小学去了。”
“你消息真灵通,校长刚跟我谈的话,我明天过去报到。”
“你怎么去那个学校呢?那个学校校长章大昆人称‘章大棍’,脾气大作风霸道,还喜欢动手,原先的教导主任范明杰就是他打跑的。”
“什么大的矛盾还要动手啊?”
“就是为欢度元旦的’渡’字该不该有三点水?二人争执不下,章大昆就打了范明杰。”
“你对他还挺了解,中心校为什么不换换人呢?”
“两个原因,一是章大昆也没什么大毛病,二是他叔叔是大队书记,老庙小学几个民办教师的工资和学校部分办学费用,还要大队出呢,中心校领导投鼠忌器吧?”
寿海从表弟的嘴里初步了解了自己的新领导,章大昆七岁死了父亲,母亲带着他嫁给了一个杀猪佬,继父脾气不好,经常打他,一直打到14岁,章大昆个子长得比继父高,力气比继父大,拳头比继父硬的时候,继父才不敢再打他。
章大昆中师毕业后,母亲和继父相继去世,他便要求分配到老家老庙小学当老师;也许受继父影响,他脾气上来也好动手,他妻子是同校民办教师,有时也挨他的打,不过大家知道他的心眼并不坏。
从施根保家出来,外面的风有些冷,寿海觉得身上有些凉,竹林前面的路高低不平,他想着心事,脚下被土块跘了一下,差点摔个跟头。
老庙小学在老庙村东边三百米处,原先是一座庙,叫济圆寺。
抗战时期,日本兵进庙搜查游击队员,没搜到人,便杀了庙里的和尚,烧了房子,济圆寺成了田野中的一片废墟。
解放后,当地政府把荒芜的寺庙拆了盖成小学,南北两排房子,西边一排房子,东边是大门,大门两边是连接房子的围墙,围墙内一个院子,大门外是操场,有一个篮球架,一个单杠。
学校东西两边是农田,长着麦子;南边有一条河,北边有一道土岗,岗上长着几十棵参天的大杨树,风吹过,发出沙拉拉的声响。
寿海调来之前,学校六个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每个班配一个老师,六个老师除了校长章大昆和住校的梅玲是公办教师,其余四个人都是民办教师。
民办教师每月工资20元,还要靠在生产队劳动挣工分补贴家用;生产队有挣工分多的活时,老师便在家干活,安排学生自习半天或一天;时间长了,有的家长见老师常迟到或请假,孩子到了学校也不知能不能上课,索性也让孩子在家帮助干活,全校二百多个学生,辍学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生将近一半。
寿海第一天到校,一大早站在校门口,上课钟声敲过之后,有三分之一学生迟到;他又到各班去看看学生出勤,每个班都有将近一半学生没来,连续一个星期天天如此;几个民办教师也是有人迟到,有人早退,有人缺勤,很是自由散漫。
寿海很是着急,他向章校长提出建议:“眼下必须抓好两项工作,第一,加强教师队伍建设,提高教学水平;要建立严格的考勤制度,老师要有责任心,为人师表上好课,不能误人子弟。第二,做好家访工作,动员所有流失的学生返校上课,可以设立学生全勤的奖励办法。农民种田不能误农时,都知道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的道理,人受教育也同此理,少年时代不学习,耽误了便是一辈子。”
章大昆抽着烟没说话,寿海想了想又说:“我了解了一下,现在有些家长不信任我们,舍近求远把孩子送到导士、马庄去上学,今后都这样,老庙小学不是要关门了?既然办学校就得想办法留住学生,学生是我们的衣食父母。”
这最后一句话触动了章大昆,他摁灭烟头说:“对,你说得有道理,你的想法也很好,你是教导主任,今后的具体工作你就抓起来,今天放学后开全体教师会,你来讲。”
一听说放学后开会,便有人提意见。
二年级的老师苏宝才说:“我还要打猪草呢,三只猪长大了,一天要吃不少猪食呢,明天开会吧。”
四年级的老师姚金说:“我老婆身体不好,我得回家烧晚饭,吃了晚饭再开会吧,反正住得都不远,蒋老师和梅老师又都住校。”
章大昆皱皱眉头说:“那就吃了晚饭,七点钟开会,不许缺席,不许迟到!”
章大昆家离学校最近,吃了晚饭就来了,喝了二两烧酒,吃了一碗米饭,脸红红的,他身高一米八,体重170斤,腰粗背宽,黄色中山装的扣子扣不上,露出里面的蓝条纹衬衫,他头大发黑,下颌突出,长相有点像明代的一个皇帝;他走进办公室,看到寿海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开玩笑说:“准备施政纲领那。”
寿海放下黑色钢笔,笑着说:“施政是你校长的事,我只能摇旗呐喊敲敲边鼓,我梳理了几条规定,其中一条是老师不准打骂学生,你觉得怎么样?”
章大昆拉了把椅子,在寿海对面坐下,也笑着说:“这条就是给我定的,有人叫我章大棍,你可能也听说了;我知道打人是不对,可有时忍不住,有的学生调皮,讲道理不听,还是惩罚管用。”
“我们不是私塾,现在是新社会了,师生在人格上是平等的;拳头也不一定管用,上行下效学生会跟着学,我听说有些学生不来上学,不是怕老师打,而是怕别的学生欺负,所以老师不许打骂学生,学生之间也不许欺凌,这两条要作为校规定下来,严格执行,今后有违反的,要严肃处理。”
“好,定就定吧;不过对调皮捣蛋的学生,没一点惩罚办法也不行,会蹬鼻子上脸,无法无天。”
“对不守纪律的要惩罚,可以罚站、罚做作业。”
通知的七点开会,姚金七点半才到,寿海说:“说好七点开会,让大家等你半小时。”
姚金不以为然地说:“来个熟人说说话就来晚了。”
寿海把几条规章制度一说,姚金立即表示反对,他拍着桌子说:“五条,我只同意后两条,前三条我都反对!你们公办教师每月13号发工资,四五十块钱一分不少,我们民办教师一个月20块钱,拖到年底才发,有时还发不全,去年的钱还欠着呢;我们也都是上有老下有小,也要吃饭,光靠20块钱没法儿过日子;生产队有挣工分多的活必须去干,反正我把课上完,学校不要管我迟到旷工的事!”
寿海的目光在其他三个民办教师的脸上扫视了一下,问道:“你们也是这样的想法?”
三个人互相看看,谁也没有吭声,寿海严肃地说:“民办教师政策,是国家在教育经费不足情况下的一个举措,随着经济的发展,民办教师也会转公办,民办教师的收入是参考农民的平均收入制定,即使每月20块,也相当于农民的平均收入水平,加上周末和两个假期参加生产劳动的工分收入,总收入是超过农民的,这个你们心里应该有数,因为没有公办教师收入高,就自由散漫,不是理由。对于大队拖欠民办教师工资问题,学校出面跟大队协调,争取不拖欠;做一天和尚还要撞一天钟呢,当一天教师就要尽一天职,老师不迟到、不旷工是最低要求,如果这两条都做不到,那不配为人师表,可以辞职。另外我还想说一点,今后民办教师转公办也不可能一下子全转,也是表现好的教学好的老师先转,老实的人、努力工作的人,到什么时候也是不会吃亏的。”
姚金眨眨小眼睛,嗫嚅着嘴,欲言又止,寿海继续说:“我了解了一下,现在各班都有近一半的学生旷课或者辍学,这是我们老师的失职,是老庙小学的耻辱和危机。从下周一开始,放学后老师到缺勤学生家中走访了解情况,动员学生来上课,争取在两个星期内在册的学生全部到校,有麻烦和我说,我和章校长一起啃硬骨头;章校长,怎么样?你说说。”
章校长用手指揉揉大耳朵,嘴里冒着酒气说:“没规矩不成方圆,我赞成,五条不是五万条,就这么办!”
章校长表了态,其他老师也不再说什么,寿海的第一把火点着了。
第二天是周六,下午放学早,太阳还高挂在天上,寿海问梅玲:“梅老师,你回不回丹阳?如果不回去,陪我去找一下大队章书记,顺便走访几家。”
“好,我不回去。”
梅玲26岁,身高一米六,长圆形的脸,如海棠花瓣,虽然肤色不白,但五官长得很精致。
她高中毕业后,在县城红光小学当老师,当时学校有一个下放名额,校长决定让只有初中学历的付老师下放,付老师的母亲中风,丈夫身体也不好,家里离不开她,她眼中含泪找到梅玲商量,想让梅玲替自己下放。
梅玲的丈夫在县商业局工作,常与办公室的女同事王娟眉来眼去,出双入对,梅玲为此常与丈夫吵架,但又畏于人言不想离婚;她本不在精简下放之列,付老师有难求她,她觉得下乡也好,眼不见为净,人不见心不烦,便报名下放了;因为夫妻关系不好,她星期天很少回城,今天她也不想回丹阳,便陪寿海去章书记家。
“昨天开会,你定了考勤的制度,又说民办教师的事,我真替你捏一把汗,你摸了老虎屁股了,没想到章大昆居然没发火;他老婆殷老师也没吭声,真给你面子。”梅玲笑着说。
“人不怕凶,要讲道理,我言之有理,他们有什么说的?我立这样的规定也是为大家好,不严格管理,学校哪天真的关门了,对大家都没有好处,这个道理我想他懂。”
二人走到村口,正碰上章书记要出门,庙北村队长陈柏被社员打了,他要前去处理,他说:“我要去庙北村有事,明天再说吧。”
“我们也正好要去庙北村家访,我们边走边说吧。”寿海说。
“好,什么事?你说吧。”章书记说。
“现在学生辍学旷课的不少,主要是我们工作没做好,家长思想认识没提高,对学习知识的重要性认识不够,我想请书记在开队长会、开社员大会时讲讲,提高大家的认识,不要只看眼前小利,家长要有远见,让孩子到学校上学。”
“这没问题,有机会我会讲的,不说工业化,就是种田,也要有文化知识,还有什么问题?”
“教师队伍的稳定是办好学校的关键,现在民办教师工资不高,希望大队不要拖欠他们的工资,让他们安心教学。”
“这两年大队资金紧张些,买了一台抽水泵,又建了个苗圃花了些钱,等苗木可以销售钱就回来了;你放心,今后不会再有拖欠工资的事,我侄媳妇也是民办教师。”
三月的傍晚,夕阳斜照,小麦青,大麦绿,叶子闪着金光。
有的生产队收工了,人们荷锄而归,有的还在田间干活,喊着号子。
三人走到庙北村,正赶上社员们从田间回村;章书记前去处理纠纷,寿海跟着梅玲来到她的学生步守云家。
步守云的父亲前年去世了,母亲带着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过日子,母亲很是宠爱这个独子,一天步守云和几个同学在校门口打闹,被章大昆呵斥。
章大昆前脚刚走,听到背后有人悄悄嘟囔“章大棍!管闲事!”他很恼火,误以为是步守云说的,返回打了步守云两个耳光;第二天上学,步守云又因挨耳光的事被一个同学嘲笑,双方扭打被抓破了脸,寡妇母亲很是心疼,不再让儿子上学;梅玲上门做过一次工作,被仲萍骂出了门。
这时仲萍正在门口用筛子筛麦子里的土,身上一层灰,头发上也是土,她看见两个老师前来,故意装作看不见,继续旋转着筛子,麦中的杂物逐渐聚拢到筛子中间。
寿海等她把筛子放到地上,双手去捧杂物时说:“我是新来的蒋老师,梅老师你认识,听说步守云两个月没去上学了,今天我们来看看。”
仲萍脸带愠怒之色说:“守云长这么大,我都没动他一根手指头,上学倒好了,老师打了学生打,再让他上学,能认几个字不说,说不一定哪天被打死在学校里,是我不让他去的。”
寿海说:“你放心,学校现在定了制度,不许再有打人的事发生;孩子再挨打,你就到学校打我好不好?”
仲萍看了寿海一眼,垂下眼皮说:“我打不过你。”
寿海说:“步守云才11岁,在家也干不了多少活,他这个岁数正是念书的时候,不念书,长大了别说找不到好的工作,还要受人欺负,有个歌谣说,黄连树上结苦瓜,世上最苦穷人家;从头苦到脚底下,只因自己没文化,这虽然说的是解放前的事,现在没文化的人也只能干力气活。”
仲萍说:“念了书也不一定有工作,种田也饿不死,能找到老婆就行了。”
“没文化的找对象也难,有一个歌谣说,大姑娘找对象,不图地不图房,只看小伙子文化强不强;你爱步守云,总不能让他长大了讨不到媳妇、打光棍过苦日子吧?”
仲萍听着,脸上慢慢有了笑容,说:“蒋老师会说,你说得对,下星期我就让守云去上学。”
二人离开仲萍家,来到村中间连花兰家,连花兰的父亲连山坐在堂屋靠门的小板凳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母亲生病,躺在里屋的床上咳嗽;连花兰一看到两位老师进门,赶快端了两张小凳让老师坐下。
寿海问:“连花兰,这段时间怎么没去上学呀?。”
连花兰眼睛朝父亲看看,没有吭声,低下了头,连山说:“花兰娘生病干不了什么活,就留她在家帮帮忙;再说一个女儿家念不念书,以后都是嫁人生孩子,有什么用?”
“老连,你这见识就太短了,虽说女孩子都要嫁人生孩子,但有了文化以后可以有参加工作的机会,孩子不必一辈子干农活;娘家有困难还能帮一把,再说女儿有文化,寻的婆家也要好一些,如果能嫁个城里小伙子不是更好吗?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呀?”
“是,是。”连山点点头。
寿海看到墙上挂着一个锁呐,又问:“老连会吹唢呐?”
“有人家办丧事,跟着去吹吹,混包烟抽。”
“你会吹东北民歌《妈妈娘你好糊涂》吗?”
“会吹几句,不知道歌词。”
“我说歌词给你听:一场春雨湿大路,妈妈娘你好糊涂,人家的女儿能写又会算,你家姑娘两眼黑乎乎,妈妈娘,我也要念书。”
连山笑着说:“不光妈妈娘糊涂,我也糊涂了,后天我就让花兰去上学。”
寿海说:“你是聪明人,一点就通。”
从连花兰家出来,他们到了村北的康龙生家。康龙生家里很穷,36岁时才娶了个寡妇,生下儿子康小宝,疼爱的不行;满脸皱纹的康龙生一双手也和树皮一般粗糙,他尊敬老师,老师上门他有些激动,双手拉住寿海的手要两位老师在他家吃饭,寿海说:“学校里做了晚饭,你别客气,康小宝半个月没上学了,我们来找他去上学。”
康龙生抱歉地说:“我看村上有几个孩子没上学,也就没管他,心想反正种田,多念少念都一样。”
“现在形势发展很快,今后国家要搞工业化,种田要机械化,还要科学化,没文化田都种不了,老婆也难找,只好打光棍。有个顺口溜说‘光棍苦、光棍苦,衣服破了没人补,进屋灶膛冷,睡觉被子没人铺,生病走路没人扶’;老康,你自己应该有体会吧?儿子没有文化,将来哪家的好姑娘愿意嫁进你家呀?”
康龙生点点头,顺口溜戳到了心头痛处,眼眶有点潮湿,他激动地说:“两位老师放心,我明天就让他去学校,让他学文化。”
“明天是星期天,后天去。”
“对、对、对,后天去。”康龙生不好意思地笑了。
梅玲陪着寿海走访了七户人家,回校时已快9点了,月光似银,覆盖在田野和房屋上,梅玲说:“蒋老师真行,和种田人见面就熟,脑子里有不少俗语歌谣,说一个成一个。”
寿海说:“有人说和狼在一起也要学习狼嚎,引用这个比喻当然不一定恰当,但道理是一样的,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在农村和农民打交道,就得了解他们,和他们打成一片,讲通俗易懂的老百姓的话,讲和他们利益息息相关的话,才能说到他们心里去。”
二人回到学校,给他俩烧饭的沈兰英还没走,她把饭菜热一下端上桌,等二人吃完洗了锅碗,才离开学校。
沈兰英61岁,生得个子矮小,上身是白布大襟褂子,下身是蓝布裤子,头发白多黑少,挽在脑后,用一个黑网罩住,一双小脚,穿一双黑布小鞋。
寿海刚来时听梅玲介绍过:“这老太太挺可怜的,小时候家里穷,逃过荒要过饭;后来嫁了个丈夫也穷,生了一儿一女都没长大就病死了;丈夫有历史问题死得早,老太太无儿无女没有依靠,大队为了照顾她的生活,让她一天给我们做三顿饭,记六个工分。”
寿海默默听着,心头像压了块石头,他不知道一个长工怎么就当了特务。
几个月下来,寿海带着几个老师走访了一百多个学生家,辍学的学生陆续返回学校,迟到旷课的学生没有了;教师岗位责任制的执行,让教师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教学工作逐渐走上正轨。
寿海开始抓教师素质的提高工作,他认为要给学生一碗水,教师要有一桶水,他安排苏宝才和姚金参加丹阳师范学校的函授课,平时组织教师集体备课,经常开展相互听课、上公开课等教学活动,这些工作提高了老师的教学水平,老庙小学的教学工作上了一个台阶,新学年开始的时候,几个舍近求远出去上学的学生,先后转回了老庙小学。
平时沈兰英除了干活,便是静静的坐着,不主动和人说话,寿海对她很热情,有空就和她聊聊家常,帮她烧烧灶;她也问问寿海家里的情况,她听说寿海有一女三男四个孩子,羡慕地说:“你娘福气真好,独子满堂孙,我的儿子要是还活着,我也有孙子孙女了。”
寿海说:“伯母,我们以后你就和我们一起吃饭,省得你回家还得做。”
沈兰英摇摇头说:“我口粮少,又没钱,合在一起吃不好。”
“没关系,你能吃多少?”
“让大队里的人知道了也不好,本来是照顾我来做饭,我还揩老师的油。” 沈兰英不答应。
寿海看她冷天帽子也没有,给她两块钱,让她买个帽子,沈兰英说什么也不要,寿海回家说起此事,瑞兆说:“家里毛线和布都是现成的,你告诉我,她像谁的个子?我给她织个毛线帽做双鞋。”
寿海想了想说:“个子和银海娘差不多,好像脚也那么大。”
“我有数了。”瑞兆手脚麻利,开了几个夜工,一个驼色毛线帽织好了,一双黑色灯芯绒布鞋也做好了;寿海回学校把帽子和鞋送到沈兰英家中,她先试试鞋正合脚,又戴上帽子,像大姑娘上花轿一样,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脸上有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她称赞说:“蒋师娘手太巧了,也没见我的人,织的帽子做的鞋就这么合适,像量了尺寸似的。”
5月下旬开始,雨水渐多,淅淅沥沥的雨,一下就是一天,有时连续下好几天,村子到学校之间的土路泥泞不堪,一脚踩下去,烂泥能没到脚背。
沈兰英从家里来学校做饭,打一把破纸伞,穿一双旧钉鞋,一脚踩下去,要好半天才能拔出来;有一次费了好大劲,脚出来了,鞋还粘在泥里,她索性手拎钉鞋,光着小脚走到学校。
寿海看了心里酸酸的,他和梅玲商量:“沈兰英年纪大了,又是小脚,行走不便,以后我们去她家吃饭吧,让她在家里做。”
“我没意见,你和章校长说一下,他同意就行。”
章大昆说:“只要你们不怕麻烦,不怕沈老太沾光就行。”
沈兰英听寿海说让她在家里做饭,三人一起吃,坚决不肯,寿海说:“我们年轻走走没关系,你来去走得太辛苦了,你不同意我说的,我们只好换人做饭了。”
听说换人,沈兰英急得哭了,她还得靠一天六个公分过日子。
寿海安慰她说:“只要你在家做饭,三个人一起吃,我们就不换人,永远不换人。”
沈兰英含泪点头答应:“蒋老师真是大好人。”
9月的田野,像十八九岁的姑娘,丰满而美丽,山芋藤爬满沟,树木郁郁葱葱,到了晚上,凉风吹拂,树叶摇动,稻叶绿中带黄,穗浪滚滚,虫叫蛙鸣,预告着秋季的好收成。
寿海每天睡觉前都要绕围墙走一圈,看看星空下的村庄、田野,看看像一堵高墙一样的杨树林,树林顶端如锯齿状的黑影起伏着,延伸到远方;他还要检查一下教室的外窗关好没有,然后关好大门,沿走廊走一圈,一切正常,才回屋熄灯睡觉。
这天晚上他躺下不久,刚要进入梦乡,听得梅玲的宿舍传出:“抓流氓”的喊声,他一下子惊醒,顾不得穿外衣,从床上起来,抓起桌上的手电筒,便冲出门去,一个黑影翻过了东边围墙,寿海忙打开大门追了出去,黑影向着老庙村的方向一路飞奔而去,他追到村边,黑影不见了,他有些遗憾地回到宿舍,穿好衣服去敲梅玲的门。
梅玲已穿衣起来,她头发散乱,一脸惊恐地说:“我睡得死,那流氓上了床,拉我的衣服我才醒,把我吓坏了。”
“看清人没有?”
“没有,我一喊,他就从窗户跳出去了。”
“我睡觉前检查了里外的窗户,不是都关好了吗?”
“刚开始关了,后来我觉得热,开了半扇,开的校园里边的窗户,谁知道会有事呢?”
“我和章校长说一下,给你房间的里外窗户,安上钢筋护栏吧,安全些。”
冬至这天刚好是星期天,是皇塘的集场;寿海把沈兰英接到家中过节,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吃中饭,饭后瑞兆陪她聊天,四点钟,吃了青菜馄饨点心,一家人送沈兰英离开。
晚上,瑞兆说:“我觉得沈兰英的丈夫是被冤枉了,一个大字不识的长工,连丹阳金坛都没去过的老实人,怎么会是特务呢?”
寿海说:“镇反时,特务名单上有她丈夫王木根的名字,地址也没错。”
“我到横塘挑过河,横塘公社也有个老庙村;横塘那边人说话,横塘皇塘发音是相同的,别是搞错了吧?”
“就是横塘皇塘搞混了,难道横塘碰巧也有个人叫王木根吗?”
“最好是让大队公社开个证明,到县里复查一下,沈兰英无儿无女的,现在还能做饭,挣几个工分,以后不能动了,再没有五保,她还有活路吗?要是错案,改正了她就能有五保,以后也不愁养老了。”
寿海“嗯”了一声,问:你挑河住在横塘哪个村?”
“住在横塘老井头村。”
“那个村我听说过,原来村上有15口井,其中两口井的井水是红的,人喝了可以长力气,日本鬼子入侵以后了解到这个情况,来寻找这个井,村民们就把井都填埋了,只留下了一口普通井。”
“你有时间给沈老太太复查一下。”
“好的。”寿海答应。
又一个星期六的早晨,太阳刚刚升起,雾气还没有完全消散,橙黄色的光和白色的雾交织在一起,朦朦胧胧的。
寿海向章大昆请了假,从皇塘汽车站乘车去丹阳,找到县委办公室,出示了公社大队两级开的复查证明,请求复查王木根一案;事情办完到汽车站坐车返回皇塘,下车才下午三点半,寿海没有回家,快步赶往学校。
一进校门,刚巧碰上来学校检查工作的中心小学教导主任许刚,他呵责说:“上班时间擅自外出,去为反革命鸣冤叫屈,一点组织纪律性和政治意识也没有。”
“我向章校长请假了。”
“你去哪儿了?”
“去了一趟丹阳。”
“完小领导出公社,要向中心校领导请假,你不知道吗?” 许刚声色俱厉地说,寿海没有吭声。
时间到了期末,学校发生了几件事情,让人悲喜交加,喜事一,给百分之四十的公办教师涨工资,从来没涨过工资的教师,原则上优先长。
寿海很高兴,参加工作十几年,他一次工资没涨过;按百分之十的涨幅,自己每月能增加四元五角钱,可以买六斤多猪肉,或者买三十斤大米。
喜事二,王木根的复查结果出来了,解放前当特务的是横塘公社老庙村的王木根,现已抓获归案,皇塘公社老庙村的王木根是无辜的,予以平反,公社按规定给了补偿;沈兰英定为五保户,享受有关福利待遇。
悲事是,章大昆星期天到亲戚家喝喜酒喝醉了,回家路上被大货车撞倒不幸身亡。
放寒假的前一天,中心校教导主任许刚又来到老庙小学,这次他带来了新的任命:梅玲担任老庙小学校长,蒋寿海调太平村小学工作。
太平村小学是皇塘最东边靠近武进泰村的一个小学,离何家庄十一里地,学校两个复式班,一个一二年级,一个三四年级,两个教师,另一位教师是当地的代课教师,因此寿海去了,必须住校;学校没人做饭,要到学生家交钱交粮票吃派饭。
讲完了这些,许刚找寿海单独谈话,他说:“你来到老庙小学这段时间工作努力,成绩突出,老庙小学已经从后进校跨入了先进校行列,作为教导主任,你功不可没。为什么任命梅玲当校长,调你去太平山小学,我想你心里应该有数,原因就是你政治上不成熟,生活上不谨慎,你家访时对梅玲说,与狼在一起要学狼嚎,有这事吧,把贫下中农比作狼,要是上纲上线,这是错误和反动的言论。”
“我当时说了,比喻的意思是要与农民打成一片。”
“这事不追究了,梅玲老师晚上被骚扰惊吓的事也有问题,校门是关着的,人是从校内的窗户进去的,究竟是谁做的案?”
“怀疑我?”
“我没这么说,梅玲也没看清楚,还有,上课时间,你没向中心校领导请假去丹阳,是严重的无组织无纪律行为。”
寿海知道争辩无益,默默听着许刚的分析批评,许刚又说:“百分之四十涨工资的名单,县文教局批下来了,这次没有你,希望你能正确对待,随着经济发展,今后还是有机会。”
“不是说没涨过的优先,原则上都涨吗?”
“原则上是那样,原则性还有灵活性,你不要想不通。”
“我想得通,跟章大昆相比,我很幸运了。”
“你还是有情绪,我警告你,再说这种风凉话对你没有好处!” 许刚声色俱厉地说。
寿海离开老庙小学时,去向沈兰英辞行,老太太当时眼泪就流下来了,说:“那地方远了,再见不到蒋老师了。”
寿海抓住她的手说:“我还常回来呢,我会来看你,过年我来接你去我家过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儿子,我的三个儿子就是你的孙子。”
老太太有些不舍和难过,戴着驼色毛线帽的头有点颤抖。
“别哭了,哭对身体不好。”寿海拿出小黄手绢给老太太擦去脸上的泪。
“我是高兴,我是双喜临门,我有五保了,有大队养老了,还有儿子、孙子了。”老太太破涕为笑,心情有些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