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平整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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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嘟—嘟--”清脆的哨声从何家庄银海家门前响起,轻快洪亮的声音,一直传出五、六里远;听到哨声,男女社员们挑起两只挑箕扛一把钉耙出门,到田里去平整土地;年老体弱的社员荷锄往麦田走,去给麦苗撩沟复土。

   今天是星期天,寿海替瑞兆去队里干半天重活,让瑞兆在家做做家务,放松一下,跟在寿海后面的几个妇女半真半假说笑着。

   杭秋娣说:“嫁人就要嫁寿海这样的人,体贴老婆,有空就帮老婆到队里干活;我没长前后眼,嫁给加亮,再累也歇不了。”

   戴招娣说: “光体贴没用,关键要嫁拿工资有礼拜天的人。”

   蒋凤英说:“还是要体贴人,也有拿工资有礼拜天不帮老婆干活的人。”

   钱春娜说:“我觉得男人只要把工资全部上交就行,女人苦就苦一点。”

   到了荒墩前,大家围着荒墩放下挑箕,挥起钉耙开始刨土挑土,寿海挨着银海,他说:“现在肚皮吃饱了,大家话也多了。”

   银海说:“好在中央调整政策,搞了个八字方针,要不然还要饿肚皮,还要饿死人,闹饥荒原因有天灾,主要还是人祸。”

   “是的,八字方针好,纠正农村工作中的共产风、浮夸风,决定全党大办农业,大办粮食,允许分给农民一定数量的自留地,解决吃饭问题。”

   “政策很重要,政策一调整,农民有了生产积极性,粮食产量大幅增加,吃饱饭的农民们有了力气和干劲,才能兴修水利、平整土地,搞农田基本建设。”

   荆雨春在一旁听着,一言不发,他原先是生产队长,三年饥荒过后,落下了一身的不是;吃食堂何东队饿死四人,何西队只饿死一人,有人便说荆雨春假积极公粮卖多了,口粮留少了。还有人说他贪污,偷了生产队的种子和豆饼,“要不他家三个兄弟怎么没饿死一个呢?”

   为此,荆雨春坚决不再当生产队长,他说:“天底下的干部,生产队长最小最苦、最受委屈、最没意思,除了吃苦受累,剩下的就是挨骂。”

   陈兔到何东队召开全体社员大会,选举新队长,好几个人推举蒋银海,说他公道正派,有才干,银海摇摇手说:“我不当,不当队长,大家是好朋友,一当队长就成了仇人,再说让我当队长你们也吃不消,累得要骂我了。”

   “你要一心为大家好,为什么骂你?”有人问。

   银海说:“百人百心、百人百行,有些行为不像话,不当队长可以不说,当了队长不能不说,说了有人要骂我;前几年粮食少,吃不饱,不光有刮共产风吃食堂的原因,也有荒地、偷懒、耕种质量不高,影响产量的原因,我要是当队长,就要移墩填河增加耕地,就要移坟修渠平整土地,农忙要干,农闲也要干,扁担不离肩,两手起老茧,大家受得了吗?受不了就要骂我。”

   朱其良说:“你能吃苦,我们也能吃苦;何东队就两个荒墩、几十个坟头,平整完就没了,活儿是越干越少,怕什么?愚公移山还不怕呢。”

   许纪生也说:“平整田地是全村人受益的事,也是利当前利子孙的事,又不是为私,没人骂你。”

   银海又问:“要迁坟也没人骂吗?”

   会场静了好一会儿,没人说话。

   朱其良又说:“迁坟是为了增加耕地多产粮食,是件好事,听说有的地方早就迁坟了;早晚要干,早晚要苦,晚干不如早干,晚苦不如早苦。”

   “对,就选银海当队长。”好几个人表了态。”

   陈兔说:“大家没意见,银海也别推辞,就银海当队长,大家鼓掌!”

   会场响起噼噼啪啪的掌声,陈兔让银海讲几句,银海站起来,双手抱拳向大家表示谢意,他大声说:“人勤地不懒,只有冻死的苍蝇,没有饿死的蜜蜂,今年秋收以后先挑虎墩,在大塘上筑一个坝,到大塘西边种田,路就近了,剩下的土填到北边的两条河里;我算了一下,这样能增加十亩地,明年冬春移檀树墩,把土填到菜瓜塘和牛尾塘,这样又能增加十亩地,二十亩地多打多少粮食啊?大家说好不好?”

   “好!”有男人有女人的声音。

   “我要批评人,骂不骂蒋银海?”

   “不骂!”有女人也有男人的声音。

   选队长时,人们异口同声说不骂蒋银海,时间不长,就开始有人骂了,第一个骂银海的是申富,第二个骂银海的是白小狗老婆。

   审富,26岁,瘦高个儿,背有点驼,脑袋上小下大,人称尖头;这个称呼除了形象外,还有说他自私爱占小便宜之意。申富当过三年兵,复原回来后,在大队当水利员;可是他只拿补贴,工作却吊儿郎当,好几次水没进田,都进了河塘,干了一年便被免了职。

   在队里干活也会偷懒,他的挑箕比女社员的还小一号,装土少挑得轻松,银海组织社员们挑土填河分段分户量土方记工分,申富的小挑箕装土少,同样挑半天土,土方量只有别人的一半,记的工分也只有一半。

   为了多记工分,他虽然换了大挑箕,土方仍然比别人少。傍晚收工时,他迟迟不叫瑞兆来量土方记工分,等别人都走了,用钉耙把两边别人的土扒过一些,作为他挑的地盘,这才叫瑞兆来量土方。

   这情景被银海看见了,他叫瑞兆重新划界量土方,被减去好几方土;银海严厉地批评他:“要多记工分就得多出力气,多出汗,年纪轻轻的别偷奸耍滑。”

   申富当时不吭声,回家后站在西墙边对着银海家大门骂:“芝麻绿豆大的官,有什么了不起!神气什么,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老子可是复原军人!”

   瑞英要出去理论,银海拉住妻子说:“让他骂吧,又掉不了一块肉。”

   社员们天天挑土填河体力消耗大,吃得也多,分的口粮不够吃,银海决定把多留的3000斤稻种分给社员轧成米,干活时吃饱一点,在给社员们分稻时,发现少了400斤,银海问保管员白小狗:“怎么少了400斤?”

   “时间长有损耗呢。”

   “能损耗400斤。”

   “那可能是仓库老鼠多。”

   “仓库老鼠的饭量也太大了。” 银海看着神色不安的白小狗,又看看他手中拎着的大印盒,便猜到了一半。

   第二天傍晚时分,白小狗又拎着长方形的印盒出了仓库,往西庄塘的家里走,走过尧塘往东有一段水渠,他走在水渠南埂上,看到银海迎面走来,忙跨到渠北埂上;银海跟着他跨到北埂上;白小狗还想回到原来的南埂上,银海大步迎上去挡在他面前,厉声说道:“别跑过来跑过去,怕我干什么?”

   “渠埂不宽,一人走一边,省得让路。”白小狗言不由衷地说,两眼看着田里的麦苗,努力掩饰内心的惶恐。

   “把印盒打开,我看看。”

   “是石灰粉,有什么好看?”

   “我就是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石灰粉。”银海伸手夺过印盒,抽开上盖,露出了黄灿灿的稻谷。

   这个印盒用木板制成,长一尺二寸、宽六寸、高八寸,上下都有盖板,下面的底板镂空有“社印”二字。

   白小狗在底部放少量石灰粉在稻谷上盖印,在石灰上放一块薄板,板上放稻谷。每天中午、晚上用这种方法往家里偷稻谷;几个月下来,居然偷了三四百斤。

   白小狗见自己偷窃行为暴露,既羞愧又恐惧,结结巴巴地说:“队长,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你是把稻子退回去呀,还是我报告大队呀?”

   “我退回去。”

   白小狗把偷的稻往生产队仓库挑,老婆心疼极了,见了银海就骂:“王八蛋!当保管员吃苦受累没人看见,吃点稻看见了。”

   瑞兆说她:“别骂了,偷窃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银海没报告大队就不错了,偷公家粮食要吃官司的。” 白小狗老婆从此不敢再骂。

   银海召集队委开会,免了白小狗的职,让大家选新的保管员,大家推选瑞兆,说她人品好,负责任,家离社场近,盖印也方便。

   这天黄昏,银海来到王燕家找瑞兆商量一件事,说嫁给皇塘横街生产队黄皮荆玉海的洪春妮,一家人想要迁回何东队,队委会研究同意了,因为现在大搞平整土地需要劳动力,他们一家回来,就能增加两个劳动力。

   洪春妮回来,要在村上盖房子,夫妻俩想在瑞兆家前面的一分半自留地里盖,队里想用尧塘东岸边的一块荒地换,为此来征求瑞兆换地的意见。

   瑞兆一听,便皱起了眉头,她对这个决定,从公从私两个方面都觉得不妥,都不太乐意。

   她说:“平整土地是两、三年的事,洪春妮一家回来,是世世代代的事,现在是三个人,洪春妮年轻,还要生孩子,过几年一家至少六、七个人;生产队的土地就这么多,人多了要吃饭,要分钱分粮,俗话说人多好种田,人少好过年,各有利弊。”

   “眼下还是人多好。”

   “有人说三世修个街角落,洪春妮非要回乡下来干什么?街上不是挺好的吗?”

   “这里面有两个原因,一是街上生产队人多田少,分自留地少,分口粮也少,一家人吃不饱;二是洪春妮人老实又有点呆,老受人嘲笑欺负,这让洪春妮想回来。

   瑞兆从自家角度考虑也不愿意把前面的菜地给洪春妮家盖房,盖了房,会影响采光和视野,洪春妮家的房子盖起来以后,靠近后墙的一米宽的菜地阳光缺乏,会影响菜的生长。

   另外,那块菜地是一家人花了很大力气和心血才整成好菜地的;刚分给瑞兆家时,那一块地里有不少破砖碎瓦,三个大人和两个大一些的孩子用了两个星期才把地翻过来,把里面的破砖瓦捡干净;然后到大塘和尧塘弄来河泥和水草混在土里,经过两年多时间耕耘,流了很多汗水花了很多心血才把那块地整成松软肥沃的菜地。

   家门口的菜地有优点,干活方便、割菜方便,锅下点了火,去摘几条黄瓜和割把韭菜洗洗切切,都来得及下锅做菜;缺点是村上人家喂的鸡鸭不请自来,瑞兆为此也费了心,先是叫孩子们驱赶鸡鸭,孩子们不在,鸡鸭就会乘虚而入;后来便扎了篱笆,三尺高的竹子用细绳绕着,在菜地围起了一道篱笆,一劳永逸解决了鸡鸭偷吃菜的问题;现在一切都弄好了,地却要给别人,瑞兆真是不愿意,就像自己养的孩子要送人一样,她说:“生产队那么多十边地,村上宅基地也不少,不好在别的地方划一块给洪春妮做宅基地吗?”

   “她就看上你家那块地了,给别的地不要。“

   ”为什么?为何非要我家菜地?“

   “我也说不好,也许是觉得那地方好,挨着小沟塘和大塘,上码头近,也许觉得你家人好,古代孟母不是择邻而居么。”

   瑞兆无奈地说:“好吧,队里都定了,我服从。”

   瑞兆带着家人拿着镰刀把菜地里青菜都割了,菜吃不完就分送给村上人家;把篱笆拔了,三尺多长的竹杆在门前堆了一大堆。

   一个星期后,黄皮玉海和洪春妮便请人来盖房了,土改时黄皮玉海在街上分到一间瓦房,拆下后搬到何家庄新的宅基地上盖两间房;砖和瓦都不够,后墙砖墙只砌了三尺,上面用土坯,房顶上一半盖的是稻草。

   洪春妮吃饭有个习惯,端着一大碗粥来王燕家,或坐在靠门的小板凳上,或坐到八仙桌旁吃王燕家烧的黄豆咸菜;瑞兆发现当年瘦小女孩如今长得很粗壮很有力气了,夫妻俩打架时她能把黄皮玉海摔倒在地,骑在他身上用拳头打他。

   转眼到了1964年的冬天,何东队的“愚公”们把虎墩和檀树墩两个小山一样的荒墩移走了,填满了四条小河,增加了二十亩地,放眼望去,荒墩没了,河塘少了,田地多了,美中不足的是农田里大大小小的坟头还不少,银海数了一下有四十多个,就像长在身上的疖子和脓包;又像战场上挡在前进道路上的明碉暗堡,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他召开社员会议,谈了移坟平田的想法,他说:“死一个人占一块地,长此以往死人占的地越来越多,活人吃饭的的田越来越少,大田里的坟不移,耕田栽秧要绕着走,机械化也没法搞,我想移坟平田向鬼要粮,大家说好不好?”

   社员们七嘴八舌议论开了,有人赞成,有人反对。

   “我赞成!国家提倡殡葬改革,移风易俗,今后死了人就火化,省得占地。”

   “我反对!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一个人占不了多大地方,清明节祭扫也有个地方去。”

   “老百姓又不是孔子、岳飞,也不是烈士,人死如灯灭,用不着祭扫,没必要弄个坟占块地。”

   “要改以后改吧,从今往后死的人不土葬,已经埋在田里的就别动了,省得麻烦,弄不好还坏了风水。”

   “什么风水?都是迷信!慈禧的墓应该是风水最好的了,被人挖了也没什么天灾人祸。”

   银海见多数人赞成移坟平田,说:“不少地方从五八年就开始平坟了,有的地方平坟是深埋,我想为了大家清明祭扫方便,我们不深埋,在三条岗那片荒地搞一个公墓,各家去选地方挖坑移坟,家里没有劳力的队里出人。我们先把自家的坟移了,再移无主坟,最后通知家在别的队和外地的人来移祖坟,移坟多出的地在大田的归集体,边角旱地分给社员种杂粮,怎么样?”

   有人拍手叫好,说银海想得周到,公私兼顾、公私两利。

   星期天上午,银海来到寿海家说:“生产队决定移坟平田,今天你也在家,我俩去三条岗看一块坟地,挖坑把祖坟移了。”

   “好。”寿海同意。

   三条岗在大塘北边二百米处,原先是三岗两河,移虎墩填平了一条河;现在只有两条岗一条河。

   河像碧罗带又像哑铃,两头河面宽,中间河面细长,东南端还有一片半岛状的荒地伸向河中;这片荒地东高西低,春夏季长满杂草野花,也有几座坟,坟上长有刺槐和紫藤树。

   因为杂草多,放牛郎常来这儿放牛,往草地上一躺,嘴里唱着:“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哪儿去了…………。”

   这两年唱的是:“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向阳的花,花儿朝阳开,花朵磨盘大,不管风吹和雨打,我们永远不离开她…………”

   银海指着靠半岛西边的一块荒地说:“这地方怎么样?前面是河,按风水先生的说法是前有照,我们这里是平原后面没靠,占了一个前有照。”

   寿海说:“我没意见,要不要叫金海和两位老人来看看?”

   “不用了,金海厂里忙,他也没老思想,两位老人思想也开明,不固执,咱们移完了让她们来看看、烧烧纸就行了。”

   瑞兆、瑞英和琚玲珺带来了镰刀、钉耙和铁锹,三个女人用镰刀割去杂草,银海、寿海用钉耙和铁锹翻土挖坑,别的人家也陆续开始挖坟坑,只有白小狗兄弟俩东看看西看看、没有动手,似乎拿不定主意把祖坟葬在何处。

   几天以后,蒋家的祖坟都移到了三条岗的新坟地。

   这一天吃了中饭,寿海、金海、银海和三个妯娌陪着王燕和苏小辛,带着纸钱来新坟上烧纸。

   几个人刚到坟地边上,就看见白小狗兄弟俩在蒋家坟墓与河之间的草地上挖坑,银海原准备在那儿栽黄杨木和松树的,他边走边大声问:“白小狗,你干什么?”

   白小狗站直身子,脸上淌着汗,他用袖子擦了一下汗水,说:“挖坟坑呢?”

   “空地方这么多,为什么在我家坟前挖呀?我想在河边栽树呢。”

   白小狗瞟一眼弟弟没有说话,把自家祖坟葬在蒋家坟前,是弟弟的主张。

   白家好几代都穷,兄弟俩小时候还跟母亲要过饭,解放后虽然日子好起来,但还是不富裕,他们认为是祖坟的风水不好。

   这次移坟,弟弟说:“蒋家代代富,一定是他家祖坟风水好,这次看他家祖坟葬在哪,咱们家坟就葬在他家前头。”

   弟弟不说话,白小狗回答说:“你开会不是说自家选地方吗,我家就选这里,这地方风水好。”

   银海说:“你要觉得风水好,早一点动手,我家就葬别处了,靠河的地方很多,没必要挤在一起。”

   “挤在一起省地方,你不是要增加耕地吗?”白小狗强词夺理地说。

   银海气得摇头,寿海说:“算了,前面没地方栽树,就栽在坟地中间和后面,也是一样的。”

   何西队看到何东队迁坟后,耕地多了、耕地平整了,也准备迁坟、但又不想占耕地,跟银海商量把坟迁到何东队的公墓里,银海说:“好啊,活着住一个村,死了埋同一块地,生生死死在一起。”

   银海跟队委商量,有人说:“何西人就是精,移坟也要占便宜。”

   银海说:“也就一亩多旱田,不要计较。”

   队委们也就不再反对,商量后决定把三条岗坟地的西半部分给何西队做坟地,这块坟地总面积三亩,“三亩里”成了其代名词,人们吵架或开玩笑时会说:“你早点到三亩里去吧!”“我找不到你,还以为你到三亩里去了呢。”

   各家的坟移完,大田里剩下无主坟和家人在外地的坟,银海通知在外地外队的几户人家来迁坟。

   户口不在何家庄、坟在何东队田里的有五户人家,陈官塘的两户接到通知便来人把坟迁了;中塘桥的一户是五保户,银海打听了半天走了八九里路,才找到邓老汉家,向他说了迁坟的事,邓老汉说:“我和老太婆死了,邓家也就绝了,迁了坟也没人去祭扫,随你们是深埋还是迁移吧。”

   银海听了心里酸酸的,回村还是找人帮老两口把祖坟移进公墓,坟前竖个木头牌子,以备邓老汉夫妇什么时候想来看看。

   徐村的老宋不愿迁坟,先是说:“我听大队和公社的,他们让迁我就迁,何东队没权动我家的坟。”

   徐村归丁桥大队管,银海去找丁桥大队丁书记,丁书记说:“平坟增田是好事,我们支持,老宋家的坟应该迁,没得说。”

   从丁桥大队部出来,银海又去找老宋,老宋又有新的说法:“迁坟可以,我家祖坟上那颗紫檀树有手腕粗了,你们得赔钱。”

   “你要多少?”

   “一百块。”

   “你别狮子大开口!一立方木头才多少钱?三块钱行就行,不行自己移走,腊月二十前你不移我们给你移。”

   “你敢!”

   “那你试试吧。”

   邹茂和家的祖坟最让银海伤脑筋,邹家从父辈出去闹革命,全家就搬家走了,现在的兄弟三人,老大在江西当副省长,老二在省交通厅当副厅长,老三邹茂和在丹阳二中当校长,人称邹家三杰,也有人说是邹茂和家祖坟风水好。

   生产队先后给邹茂和写了五封信,要他回来迁坟,邹茂和只回了一封信,信上说:“何东队生产经营上有什么困难,我们可以帮助,那块坟地面积不大,就不要动了。”

   原来邹茂和与两个哥哥说了迁坟之事,大哥虽是副省长,思想还有点旧,认为自己能到今天这个位置与祖坟葬得好不无关系,怕动了坟坏了风水,影响前程。

   腊月十六,学校已经放寒假,银海对寿海说:“邹茂和是校长,政策和道理比我懂,你也是老师比我会讲,你陪我去丹阳,再做做邹茂和家的工作,年前把坟都迁走,年后我要组织修渠修路,事情还多呢。”

   “没问题,我顺便看一下荆小艾。”

   邹茂和家不难找,邹茂和态度也还和善,他请银海寿海在杉木长靠椅上坐下,给二人倒上茶水说:“我大哥说了,生产队要多少钱,我们拿钱把那块地买下来。”

   银海说:“不是钱的问题,是公平和信用的问题,我对社员们说了,年底前全部迁完,最后剩你们一家的坟在那儿不移,算怎么回事呢?”

   “也不能绝对平均主义,我父亲是老革命,对革命有贡献,不能照顾一下?还要掘祖坟吗?”

   寿海说:“邹校长,迁坟不是掘祖坟,只是换个地方,就像活人搬家一样。”

   邹茂和不语,银海说:“新坟地风水不错,你可以去看看,挑一块地方。”

   寿海插话说:“邹校长,这风水与人的命运和子孙祸福真没多大关系,我们都看过《三国演义》,袁绍袁术兄弟得意时,他们的父亲袁安说是自家祖坟风水好,没过多久,兄弟两个全完了,祖坟也没动啊,这怎么解释呢?”

   邹茂和说:“我们家不信封建迷信,主要是工作忙,都没时间去迁坟,又不愿意给生产队添麻烦,等我们有时间再说吧。”

   银海站起来说:“我们不怕麻烦,腊月二十是最后期限,你们没有时间,生产队就帮助你们迁了。”

   “我跟大哥二哥再商量一下,给你去信或打电话。” 邹茂和起身送二人出门。

   从邹茂和家出来,寿海说:“明代有个李元洋说,一坟所占不过十步,而有力之人广图风水遂占田为坟,而刀耕火种之民无从措手、恐非长久之策,古代有图风水之人,现在也有这样的人。”

   银海说:“我不管什么人,天王老子的坟也要迁!”

   腊月二十一这天,天有些阴,早上起来还飘了些雪花,冻得硬邦邦的地上如洒了盐。

   早饭后,银海将男女社员分成四个组,两个组分别挖邹家和宋家的祖坟,两个组去新坟地给两家挖坟坑准备移坟,银海向挖新坟坑的社员交代:“邹茂和来电话了,说把他家的棺木埋得深一些,省得蛇和老鼠打洞,他们兄弟人在外地没时间回来修坟,你们挖深一点,挖一丈三尺深。”

   宋家祖坟挖开后,棺木已经朽烂,臭气从里面散出来,有人捂住鼻子说:“幸亏冬天移坟,要是夏天得把人熏晕了。”

   “老宋带人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只见老宋头戴棉帽,手拿一根粗木棒,带着十几个青壮年从支渠堤上跑过来,还气势汹汹的叫喊着。

   白小狗吓得腿有些颤抖,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们跑吧,他们人多,我们打不过他们。”

   银海冷笑一声说:“邪不压正,别怕!书坤你去村上叫人来。”

   “好。”朱书坤放下钉耙往村上跑去,他个子不高,但跑得很快,像草原上的骏马。

   老宋带人从渠埂下到麦田、抄近路跑过来,将挖坟的几个人围住,来的十几个人手里拿着木棒、扁担和铁锹,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

   银海神色淡定地说:“老宋想动手啊,准备好医药费了吗?”

   老宋身材魁梧,有些力气,他大声嚷道:“我没答应,赔偿也没说好,你们就动手,欺人太甚!”

   “你家的坟在我们地里,跟你好说你不听,我和你们大队丁书记、你们生产队洪队长都说了,他们都答应了,不需要你再答应!”

   “他们答应没用,我不答应不行!把坟土给我填回去!” 老宋说着,高举起手中黄梨木的木棒,这一根木棒足有三尺多长,直径三寸,要对着谁的脑袋劈下来,脑袋一定开花。

   白小狗惊恐地后退两步,脚被挖出的土拌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土堆上,也许是紧张,白小狗跌倒的窘样没人笑。

   银海大义凛然的上前一步,站到老宋面前说:“你不怕吃官司你就打,我要躲一躲就不姓蒋!”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好多人的心跳加快了,何家庄来人了,朱书坤带着二十几个男社员跑来了,每个人手里也都拿着棍棒、锄头。

   “住手!住手!”北边有人叫喊,人们转头向北看,徐村生产队的洪队长,带着老宋的老婆匆匆赶来了,洪队长隔着三垅麦田高声喊道:“老宋,丁书记说了,你要闹事,一切后果由你负责,你儿子的大队电工也别当了!”

   老宋看着满嘴冒热气的洪队长,放下木棒不吭声了,老婆生怕儿子受影响干不了电工,大骂老宋:“狗日的!葬哪儿不行啊?一点屁事闹的鸡飞狗跳。”

   老宋恼羞成怒,但惧怕老婆的强悍,一跺脚气咻咻的走了,跟来的人一哄而散。

   几个人把棺木从墓坑挖出,正准备往三条岗的墓地抬时,朱其良气喘吁吁的跑来找银海,他们帮助挖邹家新坟坑时,因为挖得深,挖到了一个古墓,在石头砌的墓坑中,棺材保存完好,人们打开棺材,除了白骨和朽烂的衣物碎片,还有不少陪葬品有序摆放在墓主人身边,朱其良说:“银海,你去看看怎么处理?”

   “我不看了,你们把陪葬品收在一起,放到仓库去,有空再说,先把古墓清干净了,把邹家的棺材抬过去埋了。”

   腊月二十四的上午,一个收旧货的货郎挑着箩筐担子进了村,一路吆喝着:“辞旧迎新,卖旧货交好运!辞旧迎新,收旧货收古董,卖旧货交好运!”

   银海听见了,来找寿海说:“三条岗坟地里挖了一个古墓,有些陪葬品在仓库搁着,你跟我去看看,要是没什么用,就卖给收旧货的了。”二人出门叫上货郎,一起去了生产队的新仓库。

   虎墩被夷为平地后,在原地建了个足球场大小的社场,社场北边盖了八间房,靠东五间是仓库,无粮食时当蚕室和会议室,靠西三间是牛圈和豆腐坊。

   货郎放下担子在门外等着,银海寿海二人进了仓库,陪葬品装了一箩筐,在墙角放着。

   寿海拿起一个石块,上面泥已经干了,他用手搓掉泥,是一个穿孔的小石斧,长半尺、宽三寸,厚半寸,平面成梯形,通体磨光;他说:“这个很像历史书上讲的新石器时代的生产工具。”

   他又看看银海手上拿的三角形状的物品说:“你拿的东西很像戈,该是战国时期的兵器;我看这些东西可能是国家文物,不能卖,送公社去吧。”

   货郎见二人不出来,等得不耐烦,便走进去看,一大箩筐的盆盆罐罐和生锈的青铜器等古代物品,让他眼睛都亮了,他说:“你们说多少钱我不还价,这些东西我全要了。”

   “我们不卖了,这些可能是文物,我们要送公社去。”银海说。

   “什么文物?你们村里还有文物,这些东西卖给我,50块钱行不行?”

   “不卖了,走!”银海一边说一边把他往外推。

   货郎又说:“500块钱,好不好?”

   “一万也不卖!”银海大声吼道。

   货郎嘟嘟囔囔挑着担子走了,银海说:“可能还真是文物,要不货郎肯出500块钱,我叫人送公社去。” 银海叫来朱其良,两个人用扁担抬着,把一箩筐东西送到公社办公室。

   第二天下午,县文物局局长和县博物馆馆长来到皇塘,仔细看出土的物品,李馆长兴奋地说:“太好了,终于找到了,据古书记载,汉代延陵王的墓葬在丹阳,里面陪葬的有新石器时代的石斧、战国时代的青铜戈等物品。”

   黄局长说:“没想到延陵王的墓在皇塘,这些文物很珍贵,我们回去向县委汇报,请专家来鉴定一下,要重奖发现和捐献文物的人员。”

   三月风光浓似酒,麦田绿油油的,水渠东侧桃花粉红,紫藤青青长长;水渠西侧是一段一段的青豆和赤豆苗,有高有矮。

   何东队移墩平坟后又修路筑渠,渠坡上的地块细细长长,有宽有窄,集体耕种不便,都分给社员们种杂粮和经济作物。

   瑞兆家种的是赤豆,她正手拿锄头弯腰除草,银海扛锹走过,站在支渠的东埂上,把锹插在地上对瑞兆说:“辛苦了三年,这田地变得好看了,平平整整的,西边一直到大兴塘,北边一直到黄泥坝,一马平川,拖拉机闭着眼睛开了。”

   “是的,农机干活方便,排灌也方便了,渠两边的田都能灌能排,产量可以提高了;何东队这几任队长你干的事最多,交的公粮最多,分的口粮也最多,每人一年六百斤,有的人家都吃不完;六零年饿死的人在阴间知道了都要哭。”

   “这叫人不欠地的工,地不欠人的粮;我要再干三年,何东队还要大变样,我要扩大养猪场、搞果园,以粮为主,多种经营。”

   “也不要步子太大,人也吃不消,这三年你瘦了不少。”

   银海摸摸自己黑瘦的脸说:“这几年是苦,就过年歇三天,娘舅家都三年没去拜年了,娘舅都骂我了;不过跟大寨比,我们还是好的,平原比山区还是困难少些,你忙吧,我走了。”

   “你走吧,不走又要有人唱双推磨了。”

   银海扛起锹往三条岗坟地去,想想生产队队三年来的变化,他很自豪,他用洪亮的嗓音背诵起女儿课本中的诗歌:“天上没有玉皇,水里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昨晚下了场春雨,三条岗新坟上的土都湿了,土里长出稀疏的青草,夹着一些黄的白的野花,坟地周围的河边长的是杨树,柳树,各家坟地里多数栽的是槐树、黄杨木、松树、柏树,还有的是紫藤、野桃树;栽的花也都扎了根长了叶。

   银海干活从这里经过,总要进坟地看看,就像自家养的牛羊卖给别人,路过时还要去看看长得如何。新坟地土松,雨后有地方塌陷,他看见了便挖土填平;有的坟帽被风吹落,他便捧起重新安上,就像给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捡起落地的帽子,重新戴上一样;白小狗家祖坟上的坟帽滚下来碎了,他到河边草地挖了一个六角形的坟帽摆了上去。

   他走到自家祖坟前,低头自言自语说:“你们到新地方还习惯吧,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迁坟平整土地以后,队里田多了,粮多了,口袋里钞票也多了,生活比以前好了。”

   “蒋银海,你过来一下。” 新任大队书记荆兵从社场方向走过来,站在河对岸叫他,荆兵是复原军人,回村后先是当民兵营长,今年初荆书洪卸任大队书记后,他当了书记;银海从河东边走过去,来到荆兵面前问:“找我有事?”

   “听说你们队把平坟修渠的旱田分给社员做自留地了。”

   “你听谁说的?”

   “别管我听谁说的,有这事没有?”

   “有分出去的,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的犄角旮旯,不方便集体耕种,撂着就荒了,荒了可惜,就分给社员种了。”

   “边边角角荒了就荒了,道路路线不能错,别违反了上边的政策,马上收回来吧;另外大队研究决定何东队由申富接替你当队长,你这两天和他办一下交接手续。”

   “就为分边角旱田免我的队长?”银海有点意外。

   “不光为这件事,公社黄书记到县里开会,主管文化文物工作的张副县长找他了,说据史书记载,你们队上交的延陵王墓陪葬的文物不全,少了一个汉代铜灶和一个神兽铜镜,县里让公社查,黄书记让我查,我问了几个当时在场的人,申富说你卖给货郎了,卖了多少钱?为什么不上交?文物是国家财产,怎么能擅自处理?”

   “我是叫货郎去看了看,寿海说可能是文物要上交,我就让货郎走了,一件也没有卖,直接送公社了,你可以问问寿海。”

   “你们是堂兄弟,他证明没有用,申富还说你常往新坟地跑;这儿挖那儿挖,是不是把文物藏哪儿找不着了?”

   “挖古墓那天,二十几个社员在场,我怎么埋怎么藏?申富是栽赃陷害胡说八道!”

   “你是说古人胡说八道、还是说申富胡说八道?反正现在是少了两件文物。”

   “申富这个小人,他说我杀人了,你也信吗?”银海气得眼睛血红、脸色铁青,忍不住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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