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寨子，一二三又叫唤起来。
“七七，这里到处都好香！”
郝齐跟在丁老头身后，一路进去，不论男女老少，都会和他打招呼。
“丁爷爷好。”
“丁叔回来啦。”
见丁老头带了个陌生人回来，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最多是盯着郝齐多看几眼罢了。
寨子高高低低坐落在山腰的平坦地，建筑各有独特的风情。
每家每户的大门口，都半埋一个瓷实的黑罐子，罐身在土里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密封好的罐口。
丁老头的房子在一棵枯树旁边，门口也有一个罐子，只是比起其他家的，要更大些。
郝齐一边观察，一边在心里留意着。
“就是这个，这里最香的罐子！”
“安静点儿。”郝齐低喝一声，一二三立马噤声。
“这是我家，没有其他人，你今晚就住那个屋。”丁老头推开门，指着角落一扇小门说，“还有，老实待着，不准在寨子里乱窜。”
郝齐应了一声，席地坐在枯树下。
丁老头看了一眼，没管他，转头进了屋子。
等到丁老头关了门，郝齐随意的靠在树干上，闭目思考着。
不种五谷，擅养虫子，自成一体，村寨富裕……
想到自己在商队里听别人随意提起过的一个消息，再加上那些与众不同的黑罐子，郝齐对这个寨子有了更深的猜测。
“你是山下的人吗？”
正想着，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郝齐睁眼一瞧，三五个孩童躲在木栅栏后正偷偷看他。
小孩们头上戴着和丁老头同款的裹头布，一个个脸色红润，虎头虎脑的，和山下那群灾民看起来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郝齐点点头。
“丁爷爷说山下在闹虫灾，人都惨得很，你咋看起来一点也不惨。”
郝齐骨相分明却不突出，看起来没有很强的攻击型，是招小孩子喜欢的长相。
一见这个好看的哥哥注意到自己，为首的孩童心中窃喜，又问：“你是丁爷爷的朋友吗？”
郝齐摇了摇头。
“那他为啥带你回寨子啊？”
“你以后都住在丁爷爷家了吗？”
几个孩童自觉和郝齐熟悉了，一个个从木栅栏一溜小跑来到郝齐面前，好奇极了，七嘴八舌地问道。
“我无家可归，丁爷爷人好，带我回来住一晚。”郝齐回答。
孩子们有些失望，正巧远处传来大人的呼唤，最开始问话的那个男孩在兜里掏呀掏，拿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那我请你吃好吃的。”
他把油纸包塞到郝齐手里，接着就跑远了，身后跟着一溜小豆丁。
“谢谢你。”郝齐喊道。
油纸包身上还带着男孩的体温，解开系紧了的绳子，里面是黑乎乎的一团。
郝齐用手指拨开粘在一起的黑团，原来是一包炸虫子。
看来汤力强所言不虚。
天色渐沉，丁老头草草吃完晚饭，在院子里捣了会儿草药，便去睡了。
寨子里燃起火把，昏暗中闹腾了一阵又静下来，树叶沙沙的，寨子彻底安静下来。
郝齐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月光划过山涧落在他的眉间，混着草药的清香。
轻悄悄地从窗子翻出屋外，来到放着黑罐子的地方。
将之前在矿场得到的叫明石的发光石头咬在嘴里，他轻手轻脚将罐子口掀开一个小角。
新鲜的空气透进罐子，罐口却依然没有变化。
他忍不住凑近一瞧，罐子里居然什么也没有。
伸手扇闻罐口，一股奇妙的带着草药味道的腐朽臭味钻进他的鼻孔，还和着一种微酸的气息。
恢复罐口，回到屋子，郝齐心中疑惑。
在来全州的路上，他曾听同行人谈论过。
很多高官贵人，包括富裕人家，都喜欢用一种奇特的药养生延寿，而这种药中一味稀有主材，就是出自全州深山里的一种名为锡布的毒虫。
他还记得当时那位大伯说起这种药材昂贵时，脸上艳羡的表情，表示要是有人得到锡布虫的养殖方法，那就发财了。
本来他没太放在心上，直到见了丁老头，又跟他来到寨子里，郝齐才开始怀疑，这个寨子平日是靠养殖贩卖锡布虫为生。
虽然有了额外的发现，但这些和他来到这儿的目的并不相关。
郝齐到全州，本是为源灵而来。
后来虽然阴错阳差找到了源晶矿，但最想找的源灵仍然是毫无下落。
因为矿山的发现和源灵特性，抱着宁可无功而返也不可错过的心情，他又来到青上县，没想到却在这儿有了意外收获。
一二三的表现实在耐人寻味。
从山柳矿山开始，郝齐心里就藏着一个念头。
既然一二三能吸收源晶，那它能不能感受到源灵呢？
现在，郝齐觉得很有可能。
没有了灵虫，如何找到源灵其实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但郝齐没有办法，在当时看来，源晶是最好的选择。
现在，源晶矿的秘密让他初窥这个世界的一角，走出了误区。
想清楚一切后，郝齐沉下呼吸，心情颇好的进入了梦乡。
丁老头的觉少，翌日天还没亮，郝齐便被他窸窸窣窣的动作吵醒了。
既然醒了，他也不赖床，当即收拾好自己，赶着初升的朝阳，两人朝山下走去。
经过别家门口，各家都寂静又热闹。
一个妇人双手裹着麻布，举着大扫帚刷刷扫尽院内的落叶，然后端出一小碗沁着淘米水的半干不湿的泥土，上面盖着少许虫尸和草药。
她快速掀开门口黑罐的一个角，将整碗东西倒进去密封好。
看着这番操作，郝齐皱了皱眉头，说：“丁爷，你们寨子养的是毒虫蛊吧，不怕见光吗？”
丁老头惊异地转过头来，迟疑片刻，回道：“我们养的是入药的东西，不算虫蛊，没那么多忌讳。”
本以为郝齐只是粗懂些知识，没想到他能问出这样一句话，看来也是有家传的。
他当即对郝齐的态度都温和了不少。
“原来如此，学艺不精，丁爷见笑了。”
“没事没事。”丁老头摆摆手。
“您这么厉害，那见过毒虫蛊王吗？我还只是听人说过，从没见过呢。”
听到郝齐的问话，丁老头的表情瞬间凝固，态度急转直下，冷冰冰回了句“见过”，再不搭理他。
见状，郝齐心中有了答案，不再多问。
两人一路沉默着，原路返回山下，便分道扬镳。
丁老头没有继续到山壁上鼓捣，背着他的大背篓，在树林里转悠两圈，没多久便看不见人了。
郝齐回到昨天和丁老头相遇的山壁边，脑子里和一二三聊了起来。
“现在还能感觉到香吗？”
“香的，很香很香！”
“和大黑罐子里一样香？”
“嗯……”一二三想了想，“比大黑罐子还要再香一点点吧。”
郝齐仿佛看见它艰难的比出了一个小小指尖。
“那你能让它出来吗？用之前吸收的源晶之气。”
“什么，什么源晶啊，哈哈，我怎么听不懂。”
“别装傻，你肯定没吸收完，我最近的修炼速度快了不少。”
一二三无法反驳，支支吾吾半天，还是答应了。
“出来了吱一声。”郝齐叮嘱道，然后撕下一片衣摆缠在手上，用同丁老头一样的姿势，倒挂在小洞上方的枯树树干上。
“开始吧。”
话音刚落，他明显感觉到从自己身边到小洞口，源浓度呈倍数的浓郁起来。
秉承着不浪费的原则，郝齐一边关注着洞口，一边高效率地修炼起来。
一二三强烈反对，但很明显，反对无效。
不过几息时间，一阵密密麻麻的声音传出洞口，还没反应过来，瞬间，无数锡布虫从洞口奔涌而出！
“吱！”
随着一声令下，郝齐精准的将早已准备好的源晶狠狠卡死在洞口，然后飞快的倒弓翻身，一脚狠蹬山壁，从树上跃回田埂。
做完这一切后，他的眼睛死盯着洞口，嘴唇微动。
“嗡——”
源晶黄光大绽，一道圆形虚影从晶体内放大开来，郝齐抓住这个瞬间，用树枝在地上画出几个怪异的符号，嘴里重复念着什么。
虚影现身的时间很短，不过几秒钟，便消失不见了。
但这点时间已经足矣。
光芒减弱，一张源卡慢慢成形。
郝齐没来得及管这些，他正忙着从怀里掏出炭笔，一笔一划的保存下他瞬记的图案。
好不容易将图案记录完成，郝齐这才站起身子，越过被白尘虫糟蹋过后的毒虫尸体，将掉落的源卡收入囊中。
他猜得没错，白尘虫喜食毒虫，它们都是被这只产生了源灵的毒蛊王吸引而来。
对白尘虫来说，初生源灵的毒虫就像是小儿抱金过闹市一样显眼，他们本能的意识到，吃了这只毒虫会给自己的族群带来极大好处。
于是率先占领了这片宝地，甚至蔓延出十数里去，将青上县城外变成了族群新的栖息地，引发了这场百年难遇的白尘虫灾。
丁老头的寨子常年豢养毒虫，这本来没什么，但没成想丁老头豢养的那只虫王，竟意外诞生源灵逃了出去。
从丁老头的表现来看，他对源灵之事应该一无所知，只是认为自己丢失了一只普通的毒虫王。
每日到洞口晃悠，大概只是为了撞撞运气。
毕竟白尘虫多的地方，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意味着毒虫也不少。
只是他没想到，罪魁祸首就是他的老伙计罢了。
一二三也是第一次看见源卡幻化的场面，惊奇了一下，又沮丧起来。
“原来不是抓给我吃的。”
郝齐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来历不明的东西，谁理它。
两指夹着新得来的源卡，盯着上面青色的繁复花纹，郝齐心中久违地兴奋起来。
辗转这么几个月，终于拿到了源卡。
感叹一声，趁着天色尚早，郝齐找汤力强告了别，便计划离开青上县。
来时买的骡子已经进了灾民的肚子，怎么回去便成了个大难题。
幸好自修炼以来，郝齐别的没长，就是身高和体力涨得快。
他记得数十里外就有一个小庄子，里头应该还有几匹小马。
活动活动身体，郝齐沿路跑了起来。
二十多里而已，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一个时辰后，郝齐气息紊乱，喘着粗气看着眼前破败不堪的庄子，心里无比惆怅。
庄子的大门明显是被人暴力破开，门栓断成两截，两扇厚木门耷拉在门框上，看起来命不久矣。
走进去，散乱拥挤的泥脚印遍布四周，目之所及，空荡荡的一片，连马厩里的稻草都被洗劫一空。
郝齐充分相信灾民们搜索物资的能力，于是望着前路漫漫，只能长叹一口气。
靠着毅力再次徒步十数里，他终于离开青上县，在隔壁县城买到一匹骡子，又花了两天时间，这才回到全州城。
看见郝齐回来，虞致远和小九自然十分惊喜，轮番关心，他自少不得绞尽脑汁，这才糊弄住了两人。
等到一切整顿完毕，已是八月上旬。
全州事毕，正好年前一批参加春闱的学子陆续启程，他正好可以顺着这波浪潮赶去京城。
不过在走之前，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做。
之前为了照顾小九，虞致远搬来了郝齐家暂住，后来虽因郝齐归家搬了回去，但每日早上还是准时过来当夫子，如此便常同郝齐小聚。
郝齐的束脩给得十分丰厚，但为了白嫖书坊的诗赋经论，虞致远还是没有放弃的抄书的活计，一有空闲便跑到书坊去。
这日，三人一起吃了午饭，小九提溜着小包袱去武馆，虞致远同往日一般打算到书坊走一趟。
郝齐叫住了他。
“致远留步，今日可否同我小酌一杯。”
今日自己会去书坊，郝齐是知晓的，留下他必定是有事要说。
虞致远心存疑惑，还是欣然应允。
“这是留香巷老赵家的十里醉，我等了七日老赵才匀出这么两坛。”
郝齐倒了酒，示意虞致远尝尝。
文人爱酒是常态，虞致远抿了一口，果然是酒香醉人，余韵悠长。
放下空酒杯，他给自己满上，又看向郝齐。
“我要去京城了。”
郝齐举杯，开门见山道。
虞致远先是惊讶，后又升起一阵惆怅，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他早已料到这一天，只没想到是京城罢了。
“什么时候，我好送你一程。”
“七日后。”
虞致远诧异：“这么急？”
“嗯，跟着上京的学子一道，走水路。”
“也好，至少你和小九的安全有保障。”
郝齐抬眼，只见虞致远一口干了刚满上的酒，“那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两人碰了杯，在仲秋的萧瑟中，相视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