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A -A

  章14

  一望无际的军队在北京城里经过的时候,万千旗帜飘扬,人民在街上敲锣打鼓跳舞欢迎,人海一片。行进的军队中,一个独臂的人从敞篷汽车上站起来,用手指着一处建筑说:

  “这个,是大学。”

  像神一样用手指什么就是什么的人,是独臂吴,他的真实名字人们早忘给了,因为他自己也不记得。

  他手指的地方是一处中外合璧的建筑群,外面是帝王府第红色的大门,里面是西洋雕琢镂刻的灰色楼房。这地方,以前住过元代的王公,明代的公主,清代的皇子和共和时代的总统,民国的创始者一百多次来这里开会,和北方同时期的统治者商量修铁路和南北统一的办法。

  很多年前,独臂吴来过这个地方,那时他是个学建筑的学生。大门内灰色的钟楼是个法国的传教士设计的,这人一定在摩洛哥住过很多年,所以钟楼初看上去像个法国天主教堂,再看,就能看出不完全是欧洲的样子,因为外墙覆盖着北非精细华丽的雕饰,到处是砖花和浮雕,有些像城堡,顶端是方形的箭塔,箭塔的正面,镶嵌着一座很大的钟,时间是罗马字母。这座楼只有两层,却非常高,里面的房间像皇宫里一样高大,每层的外围是宽阔的走廊,走廊有外墙,四周是许多巨大的拱圆。

  钟楼是主楼,东侧和后面有十二个同样风格不同样式的楼,有白色的,有青砖的,绿色的屋顶,一看就是族群,象征耶稣和他的十二个门徒,把这个学建筑的学生看得目瞪口呆发傻说不出话,后来只说:

  “这、这、这是有信仰的人盖的。”

  他自己就是有信仰的人。

  他去了法国,在法国大学念书的时候,回国给西南老家的爹奔丧,以后没再回去上学,从此不再盖房,而是经常轰炸楼房。

  在法国他从来没想家,船到了上海,这才忽然迟到地开始想家,他靠在港口的栏杆上,掏出个小本子刚想写一首怀念故乡的现代诗,江面上一艘正在演习的外国军舰走了火,炮弹误落在码头附近的鱼市,集市里的鱼形成的雨落在他的头上,里面还有一只穿高跟鞋的脚,他顿时没有了诗性,却自此染上了粗口骂街的爱好。

  在老家,看见街上很多人要饭吃,还有人沿街叫卖自己,也有不少没办法只好出卖夜晚的妇女,他又很愤怒。

  在街上看见一伙天主堂的教民跟几个乡民争斗,他就上去帮乡民跟教民打架,用一本精装的华兹华斯的浪漫主义诗集砸了教民的头,结果闹出了人命,就逃走了,参加了革命党,那时候他们只有二十一个人,要推翻朝廷,建立新社会。

  他负责制造土炸弹,让一个会员拿着他制造的炸弹去炸摄政王。结果那位同党刺杀未遂,入狱后写了一首‘饮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诗,害的全国识字的女人整天潸然落泪闹情绪。

  在早期的破坏活动中,独臂吴参加刺杀川陕总督的悲剧性阴谋,川陕总督是他父亲的好友,他只好在友谊和信仰之间选择了信仰,把川陕总督的轿子炸上了天,那个死者的相好悲痛之余也悬梁自尽了。他的信仰太坚定,亲手用砍刀结果了自家的老仆人的性命,因为那人不小心泄了密,杀完人以后他精神紊乱,坚决不肯离开现场,同伙只好抬着他逃跑,自此他脸色萧煞,目光阴鸷,一幅愤世嫉俗的气色,连自己人见了他都想离他远点儿。

  他把家业全部变卖,在珠江三角洲一带走私武器,骑匹白马,不知道的以为是个到处游荡的公子哥,其实阴谋串通,准备武装起义。

  他策划在广州动手,阴错阳差起义提前了,他到达的时候城门已经关闭,里面已经开打,城市像一口扣着盖子的大锅,里面枪炮呼啸,像在刮龙卷风。他进不去,气得要用头把城门撞开,让副官们按在护城河里,差点淹死。

  北伐战争中,他是先头部队,沿着东南海岸线向北,一路扫平所有抵抗的城镇。他总是在第一波突击的敢死队里头,带头迎着炮火上,是那时,他获得了金刚不坏的名号,因为打不死他,子弹好像都长了眼睛,绕着他走。每占领一个地方,身后战场上会留下很多死人,乌鸦在上面飞,房屋在燃烧,树上挂着人的碎肉。内战中,他不停地胜利,越来越出名,成了战无不胜的神话,自己却越来越愤怒。

  那天,独臂吴一屁股跌坐到战地指挥所的帆布椅子里,陷入沉思。他问他自己:“你他娘的想干什么?”

  自己原来的意思,是解救老百姓,建立好社会,结果杀了这么多人,好的愿望能解释坏的做法吗?可问题是,如果没有理想,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而为了这个理想,死了那么多人,说得过去吗?我有必要再活下去吗?

  这个进退两难的逻辑,好像确实也不太好颠覆,从此,每逢战事,他就出现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拼命,其实他是在找死,但就是死不了,也不受伤,他觉得实在没什么太大意思,就重操旧业,玩儿炸弹,成了业余爱好,反而让隐秘的希望差点实现,做炸弹的时候一不小心,炸弹爆炸了,崩掉了自己一条胳膊。

  他过了黄河才遇到共和军李家骧李大帅的军队,自己的军队被打得抱头鼠窜,吓得往后跑了一千八百里,以前基本上算白打了,自己也被俘了。

  李大帅是前朝的举人出身,接见了这位天下皆知的名将,跟他聊了一会儿,就把他放了。李大帅没跟他谈什么正事,俩人早上一起喝粥,吃咸菜,只是闲聊。

  李大帅说:说来可笑,有一回他去打曹将军,曹将军是他令尊的把兄弟,所以见了面还得叫四叔,包围曹将军之前,给他送去了老家自制的几坛子咸菜,因为他老人家爱吃这个。“天下是天下,世谊是世谊,没办法,”李大帅说。

  独臂吴说:以前在法国呆过好些年,听说那边古代的骑士也有这样的,打归打,礼敬归礼敬。

  李大帅说,朝廷没了,国家没有了政治中心,天下就乱了,都想得天下,谁也不让谁,那就打呗,结果日本人高兴了,咱们一乱,他就有机会了。其实国人谁打下来都行,就可以赶紧开始建设。

  独臂吴后来建立起一所学校,自此都叫他吴校长,他要培养有新思想的‘新人’。当时眼中闪耀不同理想主义光芒的青年都去他的学校学习,希望建立自己所想的新社会,在以后的年代里,学生们分成两派,还开了战,在战场上拼得你死我活,拼命想消灭对方。两边的人都管他叫‘校长’,路过的时候也来看他。那时他已经忘了自己有多少学生,也搞不清谁是哪边的,只能凭卫士的军装去辨别他们的思想倾向。后来他闭门谢客,不再看报纸,开始酗酒,拒绝见任何一方的任何人,最后,有意识地要把他们都忘记掉,包括自己以前的事情。

  他非常努力去去使劲忘记,坚决不承认自己和他自己以前那段历史有任何关系,为了这个,大量喝酒,过了一段时间,他的记性果然如愿以偿,变得非常坏,昨天的事情记不住,但是早期的事情能想起来,忽然想起他从前是造房子的,于是开始画画,重操久远的旧业,画建筑设计图,但最不爱用红色,认为像血,这时的他,已经有些痴呆。

  抗战时期,日本飞机把他的学校炸平了,他从浑噩中苏醒,去了陪都。当时的政府为他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

  抗战末期,中日双方都耗尽了最后的财力,他代表政府到美国去买黄金,以便应付席卷全国的经济危机,付了钱,黄金运来了一些,剩下的就不再来,少了十分之九。他去美国问为什么,美国说,这就是交易的全额。一开始他以为自己的记忆力不好,弄错了,一查谈判记录与合同,根本没有错,原来是美方在起运黄金吨位的数字上少写了一个零,是办事人员的疏忽,财政部和外交部的人羞得脸通红,无地自容,说要不你们把太平洋战争用过的装备先收回去,算抵付,但是这没有用,也办不到,已经晚了,国内的通货膨胀开始爆发,老百姓很愤怒。后来内战爆发了。

  他两手空空回国,汽车行走在被战火摧毁的城市道路上,背靠座椅,看着街道两旁站在米店排长队的人群,想到了自己那个一生为之奋斗的美好愿望,非常悲哀。他和他的同志们现在都坐在汽车里,着洋服,抽雪茄,而大街上什么也没有改变,该要饭的要饭,该卖淫的卖淫,太荒唐了!他想笑,笑出来的声音是一阵嘶嘶作响的抽泣。大街上的景象太可笑了,人们背着装满钞票的麻袋买米,但是没有米,街上行走的全都是笑话,嘲笑他一生拼命在做的事。

  这时,他突然觉得自己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就拍着司机的肩膀问道:“嘿,我叫什么来着?”

  人们再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山里一所学校的课堂上,他在哪儿当学生,学习一些外国的思想理论。后来这个地方的最高领导知道自己以前的老师在课堂上当学生,就赶紧过来找他,诚惶诚恐地向他道歉:“哎呀校长,真是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是您来了。”

  独臂吴成了自己学生的学生,他的命运很古怪,总是奔向与起点相反的方向。

我要报错】【 推荐本书
推荐阅读:
最后的神话民族 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