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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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11

  罗司令天生让人迷惑,连自己的老乡都捉摸他不透,日本人更不能理解,认为他就是个邪魔。总而言之,战争在继续,但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在怎样继续着。人们只知道:罗司令对日本军开战了,从此一切都说不清了,连他是谁都说不请:他是个男的,能变成女的;或者他本来是个女的后来变成了男的;他(或她)被日本人杀了,死于一把日本刀;或死于化学毒气;或死于芦苇荡里的大火;但是又活了,所以又开战了,连做个总结都不可能,总结的一塌糊涂,不像个样子。

  至于当时准确的战况,连罗司令本人也不清楚,不知道哪些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真的发生了没有,如果发生了,是怎样发生的。他发动的这场抗战最终迷惑了他自己。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打着他的旗号战斗,却去打那些不在他的旗号下战斗却正是为他而战的人;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在他的名义下作战,却总是向战场相反的方向前进;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不停地向战场挺进,却永远到不了那里;他不明白,有的人为什么现在有仗不打,却在等着打一场没有发生的仗。

  当然,谁也不反对罗司令,他是民族抗战的象征。有一天,芦苇荡里来了客人,要求他换旗帜,要收编他的队伍。以前在文艺评论上讥讽他的诗文的那位报社林编辑,早就成了他的死党,不再认为他是个华而不实、不务正业的娘娘腔,而认为他无愧于那首诗的自诩,是个有抱负有担当的人,因此投奔了他,成了他的幕僚。林副官说:我们专管打日本,什么颜色的旗帜也他妈不要。罗司令更干脆,下令:连旗子也不要,这样什么颜色也不会有。

  后来,前方长沙武汉那边主战场的白热化,江南后方受到四面八方扑朔迷离的袭扰,日本军感到筋疲力尽,有些招架不住。昭文县的日军长官香月池照给罗司令写了一封劝告信。信里的意思大致是:

  罗司令阁下钧鉴,你的民族以前让蒙古和满族征服过两回,建立了外族王朝,连你们的正史都承认他们的政权,这不是偶然的,因为你们不行,第三次就是日本的征服。你的民族其实不是很在乎,老百姓有饭吃,有钱花,谁当政都行。我知道你与众不同,是个英雄,你要为大义的幻影奋斗。你也知道你的民族面临两种选择,一是愚蠢而光荣地灭亡,二是勇敢而屈辱地活着,这对我无所谓。但是你要知道,你这样的人,结局好不了,因为你的民族不喜欢你这样的人,他们嘴上说喜欢,其实不喜欢,因为他们不喜欢他们不理解的人。不管你为他们做过什么,他们会选择忘记你,甚至背叛你。他们不值得你这样,因为他们只相信利益,正在退化成渺小的生物。他们现在是这样,将来也会是这样。

  罗司令的回复比较简单,就一句话,只说:“香月阁下:我们选择光荣地活着。”

  从那儿以后,罗司令心情很不好,总觉着不知什么时候吃了有毒的蘑菇。他经常一个人对着湖水发呆,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灰心,似乎有预感,最后的时刻快到了,他想回家看看去。几天后,他乔装改扮,去了祖母藏身的小镇。

  罗家因为战争爆发已经败家,母亲靠着组织乡间妇女编织花边卖给上海的洋商持家,和祖母住在镇上一个小院子里。那天刘立业正在门口蹲着看一只狗,来了一个戴斗笠挑着书箱出租小人书的人,问他想不想看书。刘立业说他没有钱,那人说不要钱。刘立业看完了一本小人书,想起来祖母可能有钱,跟租书人说回家去拿钱,觉得这人怎么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再仔细看,才知道是大哥。见了大哥,不知为什么想哭。他大哥原来不是这样的,现在脸是黑的,皮肤绷得很紧,像铜茶壶的颜色,眉宇间斜横着一道很长的刀疤,下巴不是尖的,成了方的,有硬胡子茬,没变的是,眼睛还会笑,正朝他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罗剑之进到家里见到祖母和母亲跪下磕头。老祖母看见他起先不认识,老眼昏花,眯着眼仔细瞧,母亲已是泪流满面。家里唯一剩下的女仆认出他来,赶快跑到院子里去插门。老夫人好歹认出孙子,偷钱拉队伍的事不提,不但没发作,反而很镇定,说:“剑儿,扶我起来,咱们吃饭。”

  一家人坐在桌边吃饭,说些日常寒暖的言语,唯独不提外面的世事。刘立业默默吃饭,却心潮汹涌,心里盘算着一个稀奇古怪的喜悦,大哥现在是两个人,一个是大哥,一个是一场谁都知道的故事,太有意思了,一个人是两个人。老太太说:“我家一门忠烈,不辜负祖宗和一方百姓。只是庙里的东西我有些不放心,别让他们抢了去。”

  ‘庙里的东西’是太阳沉渊楼藏书,‘他们’是日本人。罗剑之点头称是。

  这以后全家静静吃饭,不再多说话,谁也不提旧事,谁也不说以后。家里的女人有直感,知道罗剑之这次忽然回来,也许是永诀。吃饭成了庄重无声的仪式,送别家中男子出门走向自己的命运。罗司令回家是为了把家的记忆印在脑子里。这以后他不再多想,他知道,自己在老家发动的战争,已经不是自己的战争,已经不可收拾,自己今后无论怎样,战斗仍会继续,而自己,像那个在广西战死的祖先,保卫过老家。

  香月池照是奈良人,知道自己老家的城市是依照唐朝城市的原样建立起来的,所以一直对中国的风土文物很在意,学会了中文,会读中国书,也听说过江南四大私家藏书楼之一的太阳沉渊楼。那天他没事,翻看地方志,才知道昭文县以前还有一个名字叫长清县,因为太富庶,需要两个财税衙门才管得过来,因此有清以来,有一县两称的制度。香月大惊,原来太阳沉渊楼就在本县!他知道这是多大的事情,也料到地方上肯定会把藏书隐藏起来。他没声张,只是向翻译轻描淡写地提起,试探口风。

  那翻译去了一趟茶馆,茶馆跑堂的去了一趟乡下亲戚家,这家有人去了一趟昭阳湖,游击队就知道了这件事,所以香月不可以再继续活着了。罗司令最担心的就是日本人知道有这批古书,日本也是佛教国家,一般情况下应该不去祸害寺庙,但现在危险了。

  罗司令最后一战是在城里守备队总部。那天白天,他的人马都进了城。夜间,大东门南段的慰安所忽然起火,全城各处的日本兵正向那里赶,这时从守备队总部三面的墙上已经进来很多人。香月已经起身正往外走,但是还没出大门口,在院子里迎头遇见了罗司令。罗司令朝他点点头,因为算是认识,一回是在茶馆下棋,还有过书信往来,就自我介绍:“我是罗剑之。”说完就一枪把香月崩了,随即杀了总部里所有的人,占领了总部。

  那天晚上,罗司令终于光复了一下县城,给他的抗战画了一个句号,有始有终。但是他已经出不来了。日军很快反应过来,快速赶来把他围住。城里的老百姓此时全出来了,在远处,在房上观看了一场战斗。这是罗司令的最后一战。人们看到的是一场攻防战,但不知道这是一场保卫祖先古籍的战斗。

  游击队坚守半条街。他的部下已经不是一触即溃的乌合之众,虽然没有经过正规的军事训练,但经过了七年的残酷斗争,全成了死心塌地的亡命徒。日本人从临县调来增援,打不下来,就头缠白布,组成一波一波的敢死队冲击。据当时目睹的人说,罗司令的人比日本军队厉害,一个人换好几个。

  两天后,罗司令的队伍被消灭,他受伤被俘。枪毙他那天,日本人让乡民集合观看。在小学校的广场,乡亲们努力辨认押出来的七个战俘,以前都见过那个整天在大街上闲逛的花花公子,现在谁也认不出来罗剑之。他瘸着一条腿,穿得破破烂烂,像个要饭的,脸上横着一道伤疤,他的脸棱角分明,青铜颜色,泛起金属的光泽。他在最前面走,四处打量他以前上过学的学校,脸上的表情是,周围发生的事跟他根本没什么关系。跟着的几个人也满不在乎的样子,都是女的。

  看来日本人肯定把他们恨透了,用一排机枪枪毙他们,死了以后当场焚烧。烧死他们的火堆上,风中升起一些死者衣装的破片儿。有人说,不是衣服碎片,是燃烧的黑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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