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过了这片田，绰绰约约现出一个小村庄。这村庄有点不同寻常。村口围了几株夹竹桃，美则美已，只是不成规模，像是本来是要造景，却被硬生生中断了似的，看着别扭。再往前走就更奇怪了。这村里的房子不用木材，而全是用竹篾搭了架子，再涂上一种防水的特殊泥土晒干建成，房顶像个倒扣的锅盖，地基又挖得极深，远看像一个个生在地里的蘑菇。最奇怪的是这些房子全部都破败了，风雨飘摇的，像几百年前的遗址。
房中聚集着一些衣衫褴褛，面容沧桑的人，他们看到外人来了仍然神情麻木，一言不发，各自做着手中的活计。我粗略看了看，有糊纸人的、钉鞋的、削木榫头的，全都是手艺人。
“又多了。”元宝皱眉道，“上次我来的时候这些遗迹里还没住满人，现在个个儿都有主了。”
“元宝，这是什么地方？”我问。
“流民聚集地。西城那些浮华的花柳地后面就是这些最穷苦的贱户，他们平时接点零活、做点小买卖来养活自己。”
“那，筐子能在哪呢？”我有些紧张，我从来不知道大兴城里有这样的地方。
“不知道，不过再往西北走碰上的可能性大些。那边的流民是刚进来的，估计过得更惨。”
元宝说得不错，再往西北走，连那些勉强可以算作房子的土墩子都没有了，只剩些残垣，或浅挖的地基坑。可就这样流民们还是找来竹竿破布，将之勉强搭为庇护所暂住。他们一个个佝偻龙钟，瘦骨嶙峋，更有甚者，饿得卧地不起，我和元宝看得触目惊心。
然我终究在这里找到了筐子，他就在一个破布条搭成的烂棚子前。在这数九寒天，他竟脱了一身铠甲，光着膀子在那里卖力舂着什么。
“筐子！我们找你找得好辛苦，你在做什么？舂谷子？”我跑过去问他。
“不是谷子！是捡来的碎谷秕子！”他头也不抬的回答。
我不懂他说的什么“碎谷秕子”，但看他很认真的样子，也就不好再问了。我静静地看了会儿，发现筐子的颧骨上几滴晶莹，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
“昭言，你来看！”元宝独自走进棚子里，叫我。
一进去我就听见一声压抑已极的，撕心裂肺的哭嚎，透着浓浓的绝望。我循着声音找到了那个蜷缩在土坑里的女人。她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她怀里是个勉强称得上“襁褓”的东西，我说勉强，是因为那上面全是污泥。
“是婴孩？”我慢慢走过去。
的确是，那婴孩眼圈乌黑，皮肤凹陷，走近了，一股腥臭扑鼻而来，原来我以为是黄泥的东西，竟然全是带着脓血的排泄物！！
“不行！得去找大夫！”我去抢那孩子，却被那女人黑黢黢的指甲生生抠进肉里，疼得我倒吸一口气，连忙松手。
元宝默默的将我拉开：“福及已经去了。”
那孩子已经昏厥，只是脚还在有一下没一下的抽搐。元宝伸手探了探那婴孩，摇头：“烧成这样，不行了。”
那女人麻木、机械的不停做着同一动作——将她那干瘪的乳房一再放进那婴孩的嘴里，口中“噫噫”地哄着，当意识到她的孩儿再也不能吸允奶汁时，又是一阵干哑的嚎啕。
这一幕太惨，我手足无措，忽地看到刚才那偷儿，呆呆在墙角坐着，口中还念念有词，走近了，才听清他是在絮絮叨叨地骂：“你们这群没天良的猢狲，惯会使作贱人的本事，如今跑着来猫哭耗子假慈悲，当我们会感激么？倒不如小爷当初跟人混做了山匪，你几个腌臢混沌，小爷我见了还不是一刀一个……”
筐子将那舂好的谷秕粉和了水端进来，恰好听到了，不客气地给了他一脚，骂道：“你这拙鸟！要真做了山匪也省得你娘费这份心思了！”
他说完，又对那女人说：“大姐，来喝点汤水，补补精神吧。”
我见她还木着，就直接抢过碗往她嘴边送，她回过神，眼泪就那么簌簌往下掉。
原来，这偷儿犯案果然是有隐情的。泗水跷山暴乱，她娘带他逃荒过来的时候亲人都死光了，只剩下襁褓中的这个小妹妹。好不容易到了大兴城，却受尽欺凌，几乎活不下去。好在朝廷为了安抚流民，发了告示要招一些手脚干净的女人进宫里去。他娘看到这是一线生机，本想兴高采烈的去了，无奈丢不下这还喂着奶的婴孩。眼看三个人都快成了饿殍，她狠下心肠要断奶，只拿捡来的碎谷秕子混水给孩子充饥。可这婴孩的肠胃最受不了不干净的东西，喝下去后腹痛哭闹不止，却没钱看病。哥哥心疼妹妹，出去到南城乞讨，被追打驱赶，最后才不得已当了小偷。
现在一切都晚了，那婴孩已是无力回天。做娘的当然悲痛万分，愧疚得也不惜死了去。我过去拨开那女人散乱的发，盯着她依旧无神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会娘。”
“好，会娘。现下既然小的是保不住了，不如你就按你的意思进宫去，至于这大的……”我随手揪下袖口的珍珠，“你拿去典当了，给他攒着，再让他去学门手艺。”
“你们，是谁？”
我指了指筐子的盔甲：“我们是龙禁卫的人。你快别想了，喝了这汤水，补补身子。”
会娘深吸口气，低头啜饮。
“你救不完的。”元宝静静地看我做完这一切，说。
“我知道，我以前从来不在乎什么穷人。可今天看到的现实，叫人心酸得要命。”我哽咽着回答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