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何为忠?何为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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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的太阳格外毒辣,即便是在寒意未消的初春,明黄的光束透过窗户依然刺眼。

  萧子玄趴坐在地上,浑身大汗淋漓,他好歹是练过几年三脚猫功夫的人,可是被芷娘使唤着做了两个时辰的家务,依旧累得昏天黑地。

  他恨恨地说道:“芷娘,平时你每次打扫都要做这么多活儿?!”

  芷娘笑吟吟地坐在凳子上,娴静的身姿颇为优雅,她回答道:“平日里我做的比这还要多。”

  萧子玄无语,他伸出左手大拇指,又觉得一根不够,把右手也伸了出来:“芷娘果然能干,鄙人自愧不如!”

  他悻悻地问道:“芷娘,救死扶伤乃是医者天职,屠三治好了令弟,也不过是做到了他的本分,你何必如此任劳任怨?”

  芷娘正色道:“奴家不曾读过甚么书,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奴家只听街坊邻里时常会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奴家大抵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即便是小小的恩惠都应当竭力报答,更何况屠公的救命之恩?只要屠公需要,我为他做牛做马又有何不可?”

  萧子玄哑然,他第一次鲜明地体会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价值观差异。在二十一世纪,医生大多是有编制的公职,得了病被治好了,人们最多只是口中道声谢,送几个花篮;可若是医生没能治好病人,那接连不断的骚扰、威胁就会接踵而来,病人家属哪里会考虑你的施救之恩?不打你骂你就算是仁慈的了,医闹早已不再是罕见现象。

  抱有上述想法的绝对不占少数。很多学历高深、道德修养也不差的人都会认为,救死扶伤乃医者天职,你治好了我的病,我对你心存感激,如此而已。

  这不是冷漠无情,更不是狼心狗肺,病人对医生的感情完全可以仅仅停留在精神层面上。至于物质层面的回馈与奖励,由医院和政府来完成。

  纳税人缴纳税款,政府将税款拿出来给医生发工资,医院也会根据医生的工作适当地给予奖励。在社会分工明确的前提下,医患关系应当通过健全的医疗体制来缓和;所谓的“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也完全可以在医生福利丰厚的前提下变成精神层面的感激。

  萧子玄不觉得这样的想法有任何问题。社会是需要进步的,即便他穿越之前的医界可谓千疮百孔,但也终归是民主法治的产物,他也坚信未来的医疗体制可以更加完善。法律约束的奖惩制度终究要比道德约束的“报恩”、“感谢”更有效力。

  但他同样不能叱责芷娘。仁义礼智信,是古代人民一直追求的处世准则,有些时候他们宁愿放弃生命去追求坚定的信念,难不成后世的人还真能骂他们一句迂腐不堪?这种博爱无私的道德悲情,在二十一世纪又有哪个人真正拥有?

  说到底这是价值观的差异,目前的萧子玄远远无法辨别孰对孰错。

  他从地上爬起来,笑咪咪地转移话题:“芷娘,都已经申时了,你我还不曾吃饭。不如我请你去附近的酒楼饱餐一顿?”

  芷娘听到萧子玄这么说,眼里不禁涌现一股渴望。她一大早从县城里赶来,早饭午饭都没顾得上吃,如今早已饥肠辘辘。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白嫩的肌肤美得惊心动魄。

  她说道:“多谢公子好意,奴家恕不能作陪。奴家本不是雍州人氏,而是五里之外的丰宁县人,若不能赶在酉时之前出了城,今夜便将无处落脚,舍弟也将无人照顾。”

  萧子玄听她这么说,遗憾不已,他赶快跑到外面的一处酒楼,买了几个肉包子回来。

  “芷娘,辛劳一天,这几个包子你收下,权作垫补。”

  萧子玄古铜色的脸上依然挂着几滴汗珠,剑眉星目英气朗朗,叫芷娘感受到突如其来的一阵悸动,她收下几个大肉包,俏脸红彤彤的甚是诱人。

  芷娘甫一站起来,却发现右脚依旧疼痛,想来是被瓷瓶砸伤了筋骨。

  萧子玄一蹙眉,以芷娘现在的情况根本不可能走回丰宁县,他轻声道:“芷娘,不如你今日便在这里歇下,明天一早我将你送回丰宁。”

  芷娘摇了摇头,白皙的脖颈被汗水打湿,长长的青丝黏在肌肤之上。她推阻道:“舍弟每日辛苦读书,正在温习功课、准备几天后的县试,我必须得赶回去。”

  她倔强地起身,每迈一步都很吃力。一旁的萧子玄沉默无语,找不到继续劝阻的理由。

  他不是热血青年,他也懂得一点人世艰辛。把芷娘强留下来那是流氓行径,对芷娘最大的尊重就是尊重她的选择。

  萧子玄掏出一两碎银子,抓住芷娘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个时候驿站还有马车,你可以坐马车回到丰宁。”

  芷娘明媚的大眼睛泛起一点迷离,她没有再推阻,默默地收下了银子。

  ……

  ————

  此时此刻,丰宁县的一座学塾里。

  一位五十岁出头的先生坐在正堂椅子上,长脸山羊胡,脸上带着淡淡的皱纹。虽然鬓角的银丝透露了他的苍老,但炯炯的目光遮掩不住他的睿智。

  头顶高悬着“因材施教”的牌匾,墙上挂着至圣先师孔子的画像。这处不大的厅堂充满了朗朗正气、袅袅文气。

  一位又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依次向老先生鞠躬道别,然后捧着一本《论语》就离开了大厅。只见一方方小案桌整齐有序地摆在地上,仍有几位学子到了下课的点仍不愿离开。

  老先生姓朱名伯许,字文龙。虽然如今只能在一座县里的学塾教书,但本人却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是二十多年前先帝亲自提点的殿试二甲“传胪”。

  殿试的考核只有皇帝的策问,将礼部选出来的贡士分为了三个等第。第一甲乃是进士及第,每一科只有三人,分别为状元、榜眼、探花;第二甲乃是进士出身,第一名又称作传胪。朱伯许能取得殿试第四名的成绩,不出意外此时至少也是个正四品的大官了,却不知这些年来究竟触怒了什么达官贵人,葬送了自己的仕途。

  眼看几名学生都已经离开了学塾,厅堂里只余下一人。

  这是一个年龄稍大的青年,身着土黄色粗布衣,袖口、关节的位置依稀可以看到长期浣洗留下的板结,脚上踩着简陋的草鞋,足背的麻绳已经有几根断裂。虽然衣着寒酸,但是少年精神却很抖擞,方方正正的脸庞棱角分明,不大的双眼宛若星辰般耀眼。

  朱伯许看到这个少年,严厉的表情也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在他执教的学塾里,机灵聪明的小孩子有好几个,但真正有望考取功名的,只剩眼前这一位。

  纵然他是曾经的二甲传胪,一身文采气贯长河,对待学生也很严苛。但丰宁毕竟只是一个小县城,还是靠近边疆的小县城,每年能考进会试的举人最多也就一两位,更妄谈福荫乡里的进士。

  就像他在书塾里挂的牌匾一样,“因材施教”,这乡下的孩子本来也就是务农的命运,没有什么读书的天赋。朱伯许若是矫枉过正,害得人家既没拿到功名,又穷酸得不肯种地耕田,岂不是违背了孔圣人”因材施教”的训诫?

  但俗话说的好,鸡有鸡头,凤有凤尾,宁为鸡头,不作凤尾。陈廷拱,便是丰宁县一群乡野土鸡中耀眼的鸡头。

  话糙理不糙,单单看陈廷拱钻研学业的刻苦精神,就已经不辜负朱伯许一句“根骨中下,心智中中,勤奋上下,悟性上上”的点评。

  朱伯许走到陈廷拱的身前,陈廷拱连忙站起身鞠躬行礼。

  朱伯许笑着摆了摆手:“廷拱,你对我今日所讲解的课目有什么理解?”

  陈廷拱不卑不亢地答道:“先生今日讲解了《中庸》十三章的‘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学生犹如醍醐灌顶。

  但学生愚钝,仍有一处困惑,还望先生指教。”

  朱伯许胡须一挑,饶有兴致地问道:“什么困惑?”

  陈廷拱答道:“孔圣人说过:忠恕违道不远。我们读书人就应当以‘忠恕’要求自己,然而为何当今之世,忠而不恕者大有人在,犹能掌握一方礼教开化,岂不是违背了圣人的训诫?”

  “所谓道不远人,但为何遵循道义行事,就要欺辱别人,宽恕别人,就要违背大道?”

  朱伯许的眼神猛然间变得锋锐,瞳孔中好似隐藏了滔天巨焰,但弹指间便熄灭殆尽。

  他摇了摇头,吐了口气,好像倾吐了半生的气运,也倾吐了最后的生机:

  “你不懂什么叫忠,我不懂什么叫恕。

  ‘忠’与‘恕’实只‘一’道,故圣人云‘吾道一以贯之’。

  但为何忠恕之道在某些情形下竟能被割裂而成‘两道矣’,却是我等愚昧不能解答。”

  朱伯许苦涩地笑了笑,陈廷拱执着于为亲姐姐讨回公道,他朱文龙又何曾没有内心的执念?

  两个对于忠恕之道都没有什么理解的人,说一通稀奇古怪的话,只会加重内心底里的迷惘。他们都知道,“举士”考察的是你的明经、诗赋、策问,这些缘来在圣贤的文章中得到解答。

  但书本上的东西,终究与现实不同,谁能读懂圣贤的书,又有谁能看清现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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