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在枝头鸣叫，整个院子撒着月光，显得空空荡荡的。
此时锦芝黎刚刚安顿好林夕月，这才有时间停下来喘口气。这孩子今天定是劳神又伤身。此时林兆德还在布坊张罗明日要送去宫里的布匹，那附近多有偷窃之事，需得时时紧盯。顺便也要为自家的女儿筹备嫁妆了，所以近来忙得不可开交，唯有晚上回来，才有时间看林夕月一眼。平日自然都是交由锦芝黎照顾。
“锦娘子——”下人轻轻推门，压低了声音。
“怎么了？林郎回来了？”锦芝黎轻轻起身，平日这个时候大概都回来了。
“锦娘子，不是林将军……”下人继续压低声音，“是位长得好看的公子。”
“公子？陆公子？”锦芝黎疑惑，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来拜访。除了陆清泽，她想不到别人。
听罢，便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刚松开门把手，锦芝黎转身便惊诧了：“你是——”
“想必您就是锦娘子吧？”那男子声音清亮干净而温柔。
“是……我是……”锦芝黎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是下意识的回应着。
“在下是徐家府上做事的下人。我家少爷要我来请林将军去一趟徐府一趟，有紧急的要事商议。夜色已晚，多有打扰，还望——”
“这位小哥儿，你叫什么名字呀？”锦芝黎皱了皱眉头，凝神细看着，问道，“我看着有几分面熟。”
他面容清秀俊朗，嘴唇微微抿着，神色淡薄平静，垂眸的眼睛清澈中带着晦涩的愁绪和沉稳。整个人的气质淡雅，不失少年倜傥之风韵，虽是收敛了意气，但并没有压抑他的脱俗恬静。
“在下姓徐，名时景。”徐时景恭敬作揖回道。
“徐时景？”锦芝黎向前轻轻迈了一步，思绪一时理不清楚，但仍旧耐着性子说道，“好孩子，抬起头来。”
徐时景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得抬起了头，但眸子始终垂着——直视，自然是不大合乎礼数的。
“天哪——”锦芝黎捂住了自己的嘴，不会认错，她轻呼道，“我的老天——”
徐时景有些不知所措，赶忙低下了头。
“好孩子，别怕，别怕。只是和我家中一个早已不在的孩子长得太像了。”锦芝黎扶起了徐时景，话语间的温度，让人感到亲切，“何事如此着急？”
“这——”徐时景看看周围的下人。
“有话就说。我家锦娘子好歹也是在疆场上撕杀过，为大宋立下汗马功劳的巾帼将军，有什么事儿听不得？”一旁的侍女看到徐时景支支吾吾，有些不满。
“小声点，都回去休息吧。媛儿，去再教后厨烧些水。待会儿再给丫头擦擦脸。”锦芝黎支开了下人。
“林将军今日可能会回来得晚，有什么急事，和我说也是一样的。”锦芝黎解释道。
“北上恐有事变，小的不便言说，还请锦娘子随我走一趟。”徐时景压低了声音。
“要走也可以。不过你要留下。”锦芝黎语气果决，不容争辩。她的巾帼风骨没有丝毫减退。
但对于这个要求，徐时景觉着有些猝不及防。他只是来捎话，怎得还要被扣下。
“锦娘子何意？此时事关重大，还望锦娘子不要耽搁。”徐时景恭敬冷静地解释道。
“你是来请我办事？”
“是。”
“事关重大，办不成的下场，你应该比我清楚。”
“是。”
“但我的女儿病了，需要有人在身边，我走了，只交给下人不太放心，该怎么办？”
“便是该找个值得托信的人。”
“对。”锦芝黎说话的节奏很快，思绪却很清晰：“说实话，我信不过徐家。毕竟过了这么多年，明争暗斗也好，正面交锋也罢，总之都不是那么愉快。此去不知是真是假，我需得有一点筹码，这样才公平，对么？”
“锦娘子想要什么？”
锦芝黎眼神流露出一丝欣慰和亲切，继续说道：“据我所之，这位公子的身份，可不简单。”
徐时景眸子暗暗沉了沉。
“至于值不值得……”她的话语颇有玩味，“只要你待在这里，我保证，林徐两家的合作，会很顺利。如何？为林家，为徐家，为朝廷？”
徐时景愣了一愣，锦芝黎的话让他谨慎起来。此番他来，便是为了赴命回去。徐子骁也交待过要小心林兆德，却没有告诉他，锦娘子也是朝廷重臣。
这锦娘子虽然面善，可身经百战的人，绝非心慈手软、毫无谋略之人。对外他一直以徐家下人和徐子骁的友人自居，从不张扬显露，就连徐府的下人都没有觉察过异样。但这锦娘子是第一次见，如何能说出这般话……只是眼下要紧的是尽快让林家和徐家谈妥，以免时间一久，再增变数……
“想好了么？”锦芝黎故意说道，“孰轻孰重，竟然如此举棋不定。那便转告你家少爷，恕林家爱莫能助了。请回吧！”
“锦娘子恕罪。”徐时景作揖赔罪，沉稳地回答道，“锦娘子若是信得过在下，在下便待在此处，照看林家千金，直到您平安归来。”
“若出了岔子——”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丈夫，当如是也。锦娘子放心。”
“爽快！我就喜欢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锦芝黎豪爽一笑，“来人，准备衣服，备马。”
锦芝黎倒是走得放心，徐时景却站在门外不知所措。
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脸庞上，更衬出他清冷的气质。他抬头看看四周，有种莫名的亲切和熟悉感。
这是……银杏树。
“你站在这里，回来我家夫人又要数落我招待不周了。”小媛儿从长廊走来看见徐时景站在一处。
“公子恕罪，这下人都惯坏了，不知礼数。”一女子姗姗而来，语调温柔而不失干净，“还不快赔罪。”
小媛儿不情愿地努努嘴，作揖带着埋怨的语气：“您大人有大量，饶过小女，小女罪该万死，求大人网开一面……”
“行了！怎么还没完了！”林紫绮低吼着，拍了一下小媛儿的胳膊，“走走走，还嘴多！一会儿惹了袁娘子来，我看你怎么厉害。”
小媛儿听到“袁娘子”，便心里发怵，立马消了气焰，退身去忙了。
林紫绮这才转身抬头，想看看这位母亲说的熟人脸。
“辰安——”林紫绮几乎是脱口而出，好像这个名字本就对应着他的模样。即便母亲已经提前交待过他的名字——“徐时景”。
他比着从前，长高不少。身样笔挺修长，站如亭亭玉柳；眸子清澈明亮，五官是刚刚好的俊朗，再加以清冷淡薄的气质，恰是翩翩公子之风。
也许是从前做下人，埋没了他这般惊艳的一面，如今身着墨色蓝衫，手执一柄长剑，举手投足，竟是与从前大不相同，变得更加内敛深沉，坦然自若。
“不知姑娘是——”徐时景向后推了推，保持着应有的距离。
“我叫林紫绮，是锦娘子的女儿。”林紫绮心上疑惑，难道他不认识自己么。
“徐时景，见过林姑娘。”徐时景作揖，“深夜多有叨扰，还望姑娘见谅。”
他想故意提及自己的名字，一是因为他认为既然林紫绮来了，对自己肯定也是略知一二的，没有在做戏的必要；二是他已经不愿意再解释“辰安”这个名字与他无关了。
“这几年你去哪里了？”林紫绮上前，压低声音说道，“怎么如今才回来？你知不知道姐姐有多伤心。”
这时候她还是禁不住把他当成了那个消失了三年的辰安。
“姑娘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徐时景对于这样没缘由的问题很是无奈。
“哎呀，别装了，辰安！”林紫绮用手推了一下徐时景，笑着说，“我带你来林府的时候，就知道你和别人是不同的。你这么聪明，性子也好，还肯吃苦，不光姐姐是喜欢的，连爹爹都赏识得不得了。”
林紫绮围着徐时景一边踱步，一边上下打量：“他们说你死了，如今不是还好好的嘛！一看这穿着打扮，定是遇到贵人赏识了吧？”
“我——”
“不过，你也不报声平安，是不是有点不够意思啊？”林紫绮皱着眉头，“为你消失这事儿，姐姐可没少掉眼泪呢！嘻嘻——不过好在还有陆公子在，这也算是成就了一段好姻缘吧！算你，以攻补过！”
林紫绮到底还是有些孩子气，心思简单得很，对男女情爱更是一窍不通，又哪里知道着其中的纠葛恩怨呢。在林紫绮看来，姐姐只不过是太过感性，听到什么生啊死啊就忍不住落泪，即便不是辰安，别人有这样的情况，也是一样的。而林紫绮那些年随着锦娘子在疆场厮杀惯了，对这些生离死别都没什么太敏感的情绪。
“好姻缘？”
“是啊！你不知道么！这京城都传遍了，陆家公子要与我姐姐林夕月，在这月完婚，结为夫妻呢！”林紫绮把玩着腰间配饰的流苏，随口说道。
“这样啊……”徐时景的眸子黯淡了，就像是谢幕的星空，只剩下无尽蔓延的黑色。那种瞬间的涌上来失望感，让他自己有些不受控制。
“看到你挺好的，我就安心啦！”林紫绮拍拍徐时景的肩膀，就像是见到老朋友般，毫无客套可言。她的举手投足都像男子似的，特别是没有人管她的时候。
“母亲也没有恶意，她一般不会为难人的，见你如今这般风光，日子也好了，欣慰还来不及呢，扣下你只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罢了。”林紫绮笑着说道。
“姑娘言重了，小的敢当。但是——”但是，他好像和这些人并不熟悉，可为何人人都要装作和他很熟的样子。
林紫绮也是个急性子，总是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便又打断了徐时景的话：“你这不在徐家混得不错嘛！谦虚什么！我听母亲说，你如今在徐家可不是一般人呐！我替你高兴。只是……”林紫绮看看身后阁里突然亮起了灯火，忙说道，“趁此机会，让姐姐见见你，也好消解掉她从前的心结。毕竟这一直是她放不下的事情！”
她拍了一下手，仰着头憧憬着：“这样一来，姐姐就可以更加幸福地步入洞房了！从此以后，受尽宠爱，享尽清福。陆公子宠爱姐姐，可是出了名地腻死人！姐姐一定可以很幸福很快乐的！”
林紫绮张口闭口关于林夕月的婚事，让他拿剑的手不禁攥紧了几分，几分愠色只是略略在眼神滑过，马上就恢复了平静。
“他们很相爱么……”当他反应过来这个问题有些逾越时，已经晚了。但林紫绮毫不避讳。
“当然啦！在我看来，他们是最最相爱的。少年相识，如今还能共同携手，若不是彼此相爱，又怎么能有这样的坚定的信念呢！”林紫绮抱着自己的小手，摇晃着身子，想想就甜到害羞。
“那她为什么会哭……”他满脑子都是她泪流满面的样子，一次，又一次……
“会哭？很正常啊！有些磕绊很正常嘛！但他们是很相爱的。只看这陆公子一片痴情，就知道他们一定是真心相爱的。谁会对自己不喜欢的人花这么多心思呢？”林紫绮琢磨着。
陆公子如何，陆公子如何，全都是关于他的印象，关于他做的事情。
“那林姑娘呢？你怎么看得出林姑娘是喜欢陆公子的？”
“这根本不用怀疑啊，我都已经说了……”
“他们少年相识，就有了深厚的感情。”徐时景打断她的话，倒是让林紫绮有些惊讶。
“是……是啊——”她结结巴巴地回答，总觉得这徐时景的语气怪怪的，还有点吓人。
“她又为陆公子做了什么？”
“姐姐是女儿家，自然是要矜持的，怎能随便对男子献殷勤呢。可是我看得出姐姐是喜欢陆公子的。不然也不会答应这门婚事啊。”
“可人是会变的。”他冷声说道。
“是，是会变。”林紫绮放下了手，说道，“你这么激动干嘛。我只是说事实而已，他们相爱，然后结为夫妻，然后一起生活，没什么问题啊——”
“姑娘若没有其他事，便先回吧。”徐时景再也听不下去了，但还是忍耐着不平静，说着话。
“诶！别啊！我看到姐姐屋里灯亮了，想必又是睡不着了。我带你去见见她，兴许，她一高兴，病就全好了！走吧，随我来！”说罢，林紫绮便蹦蹦跳跳地想着屋子去了，根本容不得徐时景有半分犹豫。
他看看前面屋子的亮起来了，无奈地长叹一口气，跟了上去。
“姐姐！你瞧，我带谁来了！”林紫绮推门而入，欢喜地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