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入驻疯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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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25

  肇姨知道,罗汉此去,前程险恶。前朝发配犯官,最远不过也就是宁古塔,那里有人烟,不把人送到没有人烟只有魔障的地方去任其自灭。

  罗汉他要去的地方,从前在家中也听到过一些萨满教的传闻。那边,是‘大北’,天在转,地上故此没方向,地在起伏喘气,往上冒烟。冬天上冻得紧,冰雪坚,天气凝,活人进去,鼻子耳朵往下掉,夏天忽明忽灭,是一片片飞舞的黑暗,人也进不去,进去血被吸干。虽是虚无缥缈的传说,必是自古以来的禁地,跟罗汉说这些没有用,何必徒然丧人心志,而肇姨心中悲凉,眼中降下了寒霜。

  肇姨在安定门精神病医院接受治疗。刚来的时候,医生就有点怕她。警车和女学生把她送来的第一天,要按照业内的程序走,大夫要向病人问话,进行第一次诊断。一个带着特别厚的眼镜的大夫问她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有精神病吗?”

  这话问的巧妙,其实是个逃不掉的圈套,是个万能的问题。病人要回答:是,就不用诊断了,病人自己都说是,下面就没问题了,直接吃药;病人回答不是,下面也没问题了,病人一定病得不轻,连自己有精神病都不知道,也不用诊断了,可以开始治疗给药。那时候,这个环节比较省事,被送进来本身就是确诊。以后的事,不过是类型的区分。但是也有麻烦,那个时期送进来的人太多,装不下了,所以当时,别处都不建设,唯独精神病院需要建设,多多盖房。

  肇姨听见大夫的问话,没听明白,没回话,没反应。不过她看着大夫的那神态似乎她自己是大夫。

  大夫又大声问:“问你有没有精神方面的障碍。”

  肇姨不知道,这是病院的规矩。她不满意了,也很纳闷,细细端详大夫眼镜的后面,嘴里冒出一句话,不知道是在跟自己说,还是在跟大夫说:“行医问病之人,癫狂无理如是。”

  说话间,眼中射出一道寒意,屋里凉气弥漫,墙壁冒霜,那大夫立时觉得眼睛里灌满了冰渣子,冻得生疼,里面叽哩嘎啦的乱响,眼前一片模糊。大夫急起身,抓起病历就走,快步往外撞,推开门就跑了。

  精神病诊断没问题!肯定是了,只是她那种,伤害类型太可怕,以前没见过。

  过了一会儿,那医生的眼睛不疼了,没有瞎,心中倒有些清楚。他在病院工作时间久了,多少会受到病人一些影响,心中经常也有些恍惚,分不清什么是明白,什么是疯,心里还经常觉着发堵,奇怪的是,被那人双眼一刺,怎么觉得很受用。

  肇姨生气的时候看人,人会很不自在,很不好受,但是不会受伤,疼痛也是良性的疼痛,所以那大夫的眼睛疼了一阵就没事了,心里反而不堵了,头脑很清爽,竟然还觉得内心清明,气脉通顺,平日的郁闷正在消融,竟然舒服了许多。

  肇姨的意思很明了,她自己没病,是大夫有病,结果吓跑了医生。

  医生们听说了发生的事情,都不敢来问了,都来到门外探着头看,在外头小声议论。院里只好把肇姨先放在轻度神经错乱的病房住院观察,男女护士们也不敢管她,绕着她走路,因为病人到底是什么病,造成伤害的性质与程度还没弄清楚,怕发生危险。加上院里每天不断接收送进来的新病人,顾不上管她。

  被冰渣迷住眼睛的那位医生姓马,北京第二医学院的研究生毕业,研究课题的论文是‘精神行为与生理变异的因果关系’。

  他跑到楼道里,那几个压送肇姨入院的女中学生还没走。有个女学生把他拉到楼梯口低声问他话,是个医疗卫生问题。

  女学生告诉马大夫。最近她睡觉不好,夜里总觉得尾骨的末端发热发痒,并且总梦见自己要从树上掉下来。医生一边揉眼睛,一边听,一边听一边觉得她的问题是可以得到医学解释的,并且越揉眼睛,自己的思路越清楚,于是跟她说了一番话,自己也没想到,让肇姨瞪了一眼以后,自己的思维突然这么清楚,说话也这么顺溜。

  马医生有些书生气,还有点好为人师,跟她这个中学生说话,还以为自己是在教学。

  他说:人类大脑里的荷尔蒙组合结构,会随着思想和行为发生变化,在某个生活阶段,如果出现不健康的思维方式或行为方式,就造成生物化学平衡的破坏,造成生理变异,因为人的一切,都是生物化学的平衡,健康,情绪,身材,相貌等等,都是。

  马大夫进一步解释:比如,总是暴力和欺骗的人,皮肤会随着这种需要进化,变得很厚,向盔甲发展;爱打架的,面容会扭曲变形,下颚会伸出来,牙会变长,甚至身体上会长出多余的东西,因为凶恶的面容可以吓人,尾巴可以控制打斗时需要的身体平衡。这就是为什么,常做坏事的人和总想做坏事的人,外表能看出来,英国苏格兰场十九世纪就有个侦探乔治.库姆,就根据人的长相抓坏人,很灵,所以不是没有道理,叫骨相学侦缉,人想什么,做什么,看着就像什么。

  马大夫是个蛀书虫类型的医生,老爱说大道理,说起医学理论会大张旗鼓,信口开河,过于兴奋,有时候会忘记时间,场合和对象。已经很长时间没人向他请教过问题,所以那天他就有点忘乎所以,也不看看人家什么脸色,接着往下说:

  “不正当的行为造成的生理变化,不仅在群体中有精神传染性,还有遗传性,常作恶的人,常想做坏事的人,下一代的基因受影响,弄不好也会变成前代的翻版。这种由思维和行为造成的变化,实际上不是进化,是退化,是从人变成比较低级的动物。您感觉到的那种脊椎尾部瘙痒,是有医学名称的,叫做‘尾臀骨异化焦虑’,是一种向低级动物转化的前兆,是需要像猿猴一样长出尾巴的感觉,因此您才做猴子们晚上在树上睡觉常做的梦,这是一种逆向的进化,如此看来,古人的说法,恶有恶报,似乎不是迷信,而有潜在科学根据的,当然,我的研究还不成熟,需要进一步证实,但一般来说,愚昧和偏执的人容易得这种病。。。。。。”

  马大夫还没说完,就被女同学们当场痛揍了一顿,滚下了楼梯,被关进了病房,立刻从医生变成病人。

  她们前几天刚把自己学校的女校长打死,对他这种论调极为反感。

  肇姨上午入院接受马大夫的诊断,下午就看见他在在病人活动室里面用头撞墙,好像成了病人,就更想不明白他在医院里,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医生还是病人?

  肇姨住的病区有个铁栅栏门,里面的病人比较自由,能自由活动。病区里的人很多,各自做着自己戏剧性的事情:有个人一边睡眠一边在走廊里散步;有个人坐在椅子里上身跟着没有声音的音乐跳舞;有个女人年龄看不出来,好像很年轻又好像很沧桑,用蜡笔在水泥地上画雨中的太阳,一些人站在旁边看,用力跺脚鼓掌表示同意;有个人在门口把守,很有礼貌,但是他强烈要求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出示意大利护照,没有就坚决不让进,他认为医生护士是球,自己是意大利守门员。

  有个前一天送进来的病人正在进行绝食抗议,说他根本没精神病。医院无权关押他。

  起初,他确实不像有精神病,头脑很清楚,说话有道理有分寸,强迫灌了几天药,不对劲了。那天,护士让他吃饭,他说他自己带着呢,用不着他们管,说完,用手蘸着杯子里的水在桌面上画了几只虾米,用舌头舔了,再画几只,又舔了。虾米画得像是活的,想要在桌子上蹦。他不停地这样吃活虾,把护士看得腻味死了,就转身走了,他就冲他们的后背哈哈大笑。他吃完了那顿河鲜,打个嗝,闭上眼睛身体向后仰,回味虾米的味道,好像吃饱了,还睡了一会儿,他大概有午饭以后睡午觉的习惯。

  这位吃自制活虾的画家后来跟一个头上老挂着蜘蛛网的人有共同语言,他们对话,谁也听不懂,尽讨论真实或本质这类问题。

  画家的观点是:他发现世界只有两个基本颜色,黑和白。所有其它的颜色都是人们想法的色调,不能算真的,是装饰色,要是没这些颜色,人的想法就太暴露了,很多想法不怎么样,所以不能暴露。问题在于黑白的世界虽然真实,但是太没意思,太乏味,也不好,没人喜欢,所以人们就添加颜色,就把世界的真实掩盖了。他想找个法子让世界既真实又有趣,所以他只用黑白两种颜色画透明的虾米,既真实又活分,既普通又有生趣,这就是艺术的本质,干嘛给他送进了精神病医院里边,他不过就是在课堂上给学生说了这个。

  头上有蜘蛛网的那位一边听一边点头,像玩具小鸡吃米,好像很赞同画家的思想。

  后来才知道那是客气,等画家说完,立即指出人家理论上的谬误,他说:如果是这样,那么他画的黑白水墨透明虾米也不完全真实,因为那里面也有画家思想的色调。另外还指出:透明,也是思想的一种色调,有着各种想法的人看见他画的透明虾米,能看见不同的色调,有变幻,所以他的虾米看上去才是活的。所以,绝对的真实达不到,只有接近真实的相近真实。

  他问画家他在课堂上还说过什么。画家说,当然说了,他跟学生说,他的虾米这么真,又这么不真,那是因为它们既是活的、又是死的,不敢跳出画家伪造的水,争取进化,以为画家就是它们的神,光知道在自己那一片水草里瞎折腾,哪儿也不敢去,搞艺术可不能这样,要和别人不一样,但一般人做不到,不是不敢就是不能。

  结果那个头带蜘蛛网的人使劲跟画虾米吃的画家握手,祝贺他说的对,还说很荣幸能认识,幸亏有精神病医院才能遇见。刚从医生转成病人的马医生还没适应,站在角落里听着他们的对话,不住厌烦地摇头,用手捂住了耳朵。

  谁也听不懂他们那种话,可是它们就是爱整天这么疯聊。

  肇姨连看都懒得看他们,嗤之以鼻,对身边发生的事没有任何兴趣,看见了也是冷眼看,觉得无聊之极。

  这些病人也没注意到肇姨的存在,但是所有的人,在她走进病区的瞬间都打了一个激灵,都被一把冷冰冰的冰锥刺穿了,比打针疼的多。当时在玻璃窗户后面观察的医生看见病人们无论正在做什么,忽然都变成了慢动作,病区里一惊一乍的气氛在空中冻结了片刻,才恢复原样:那个用蜡笔在地上瞎画的女人停了下来,陷入沉思,在回忆什么事儿;一个在旁边观看的男人好像从睡梦里醒了,很害怕的样子,好像看见了自己从中醒来的梦魔的外形。

  在走廊里活动的病人居然知道互相让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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