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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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23

  冬天,北京中学生分成了两个阵营武装斗争。

  一派是按照四月三号文件的话组成的队伍,一派是按照文件四月四号的话组成的队伍,几百名学生围困第五中学,几百名学生在里面防守。他们忘了三号和四号说的是什么,但是知道跟打的人肯定是势不两立。后来,大学生也开始在大学打。

  罗汉在街上见得多,见到全国的‘坏人’已经消灭光了,杀的杀,关的关,流放的流放,所以好人开始自己跟自己打。远古之前的远古,传说中有条蛇自己吃自己,从尾巴往头上吃,一边吃一边生长,吃不完。他们跟它一样,好人吃坏人,好人吃变坏的人,然后变成坏人被人吃,吃的不断变成被吃的,周而复始地吞噬。

  虽然有些晚,那时他也明白了中学那个课本上教的知识是什么意思:要打,要斗,好的要解放不好的。罗汉不记得以前有过类似的部落联盟,反正没见过这样的。以前要是想解救别人,先拼死拼活种庄稼,把多余的攒起来,给别的联盟,换他们来参加,等人多了,一起冲过去解救。不过那是往外打,不是自己先打自己。

  然而他也看到了似曾相识的史前时代行为,一个或一群年轻的男性在路上走,遇上另一个或一群年轻的男性,会互相盯着仔细看,看很长时间,突然冲过去厮打,他们后面跟着女的,女的跟着打赢的男的走。择偶方式,跟从前沼泽地里的赤尾单眼蜥一样,不过,这种爬虫更新纪以后就没了,奇怪的是,同学们是跟谁学的呢?

  他还看到人们在清除老的东西。人就不用说了,老头老太太就有看见当街就打死的。凡是老的都不行。庙,拆;书,烧;佛像,砸;规矩,破,从旧社会长大的小孩儿,换新脑袋。以他看来,人们正在动员起来集体消灭‘以前’,于是很担忧,为大家捏把汗,把老的都宰了,谁来讲述以前的事和预测以后的事,再说你们到了以后,就是‘以前’呀,到时候怎么办,杀还是不杀,怎么不明白?又觉得他们可笑,把以前剩的东西全都砸了,结果四下一看,直转圈儿,什么也找不着了。转圈儿也没用,连能玩儿的东西都没了,没戏看,没电影看,没歌儿听,没书看,连聊天都没个像样的话题,这种日子,怎么过?还能过嘛?不是要憋出人命嘛。

  大家确实非常憋得慌,所以新芭蕾舞剧快上演的那年冬天,全城的年轻人都去买票。

  罗汉看到,事情虽然很糟糕,也有好的一面。老的东西没人要了,就合适了,北京城的好东西,都让她给收了。二叔走了没回来,她不甘心,对过去死不认账,整天鼓捣旧物,非要个个都给修补好,给拾掇出个模样不可,靠这个,她修理她缺了一块的心,觉得日子能好过一些,现在又往家里带旧东西,好像这些东西是在外面受了欺负的小孩儿。上星期六,她在崇文门委托商店转了一圈,捡回来几件,都是中学生抄家拿出来堆在仓库里的东西。买回家的那个旧小提琴,是菲利斯.古达尼尼用的。那个水晶头骨是安第斯山印加帝国预见未来的旧物,还有一幅法国画,说是叫LaSurprise,就是‘吓一跳’的意思,全世界一直以为丢了,没想到在崇文门委托店里藏着。那幅画下面还藏着一幅画,所以特别有名,据说,外面一直在疯找。

  罗汉没家了,饿了有时候就在家吃饭,下雨天也在她家住两天。对罗汉很好,说他有点像二叔。罗汉认为吃人家的饭不能白吃,总想给干点什么作为交换。

  那天在西单,他看见站在街头看墙上的大字报,想吓唬她一下,悄悄走过去,才知道看的不是大字报,是通知新芭蕾舞剧将要上演的海报。罗汉知道这件事,看过那个电影,是一些女人跟着一个男人打仗的,跟杨丽丽看了八遍都没翻出要找的东西,不用再看了。他看见站在风里一直瞧墙上那张纸,就猜想到那张海报可能有颜色。看海报,目不转睛,舍不得走,罗汉知道她是想看那场戏,又知道自己买不着票,看不上,只好眼巴巴看海报上的画儿。这么大的风,她嘴唇是青的,不冷呀,再感冒了。

  排队买芭蕾舞戏票的人太多,从南城虹桥剧场的售票处一直排到大栅栏。城里的年轻人像沙漠里的人看见了水,能去的和敢去的全去了。都知道水不多,需要抢,所以带着家伙。城里在街上斗殴的一些名人也都去了,想看戏又想制造一场武戏的人也去了,舞剧和斗殴两场戏都想看的人也去了,不必看戏只看斗殴的人也去了,基本上全城的恐怖分子和潜在恐怖分子以及恐怖爱好者都去了。这样的,想一想都害怕,根本不敢去买票。排队的人们,从前一天的下午排到了第二天早上八点。夜间大风降温,票房那边的情绪更不稳定,已经有人开始动手了,夜间救护车响,有几家医院接到了伤员。第二天,售票处准时开门售票,已经非常生气的队形顿时散了,涌上去抢,按照勇力重新决定排队次序,前面有几个挨了刀,已经倒下。

  队伍里后面有人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学生跨在一辆自行车上,穿件破黑呢子大衣,一只脚放在马路牙子上看着他们买票。第一个买到票的人是个大个儿,从人群里挤出来往外走。骑在车上那孩子看见他就下了车,走过去挡住他的路,从大衣里拿出一把红颜色的消防斧放在自己肩上,伸手把那人的票拿过去,取了一张,剩下的退还,转身骑上车就走了。不知道那个被抢的人是怎么回事,刚才是端着三棱刮刀虎着脸进去买的票,出来的时候还骂骂咧咧,现在嘴张着一动不动,可能在抢劫的那位脸上看见了史前黑暗时代的什么凶相,给惊着了,竟让人任意施暴打劫。

  罗汉给了一张戏票,挨了她爷爷一顿教育。抬手要揍他一巴掌,但是手却落不下来。

  “抢东西!像话吗?”

  必须要说再厉害一些的话,但想了想,不会说,气得转身走了。罗汉一想,也是,抢也白抢,有了票,她也不敢去。

  的爷爷年轻的时候满世界跑,给宫里搜罗世上的奇珍,在爪哇海上的连阴雨里得了痛风,知道不容易,活得不舒心,走了的回不来了,没有了又不能活,爷俩一个是腿病一个是心病,相依为命。等罗汉交待了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知道罗汉是心疼,但是那也不能这么干,就跟他讲了一些道理,最后说:

  “和尚,爷爷是过来人,见过东西。东西不是事儿,没份量,该是你的是你的,不该是,皇上都不敢要。人不一样,有份量,想当多少份量的人,全看自己。”

  罗汉听了,想起李老师在课堂上好像也说过意思差不多的话:人将是自己想当的人。

  想当老师的李老师在奔向南方寻找幸福的道路上差点倒在铁路旁饿死。他走过渭河大铁桥上的时候,身后来了一辆火车,伸出好几只手把他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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