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7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来了一个乡下老头,瘸一条腿,来到胡同里挨家挨户敲门,问的是同一句话:
“劳您驾,我请问一声,药仙在哪个门里住?”
胡同里的人以为他是个疯老头,告诉他不知道就闭上门。
这只是那年西口袋胡同里发生大迁移的前兆。不久以后,陆陆续续,连绵不断,一串接一串地来了一些进香朝贡的人。到了胡同里就打听‘药师佛’住在哪一家,要给她上香。进香的人来自黄河以北所有的省份,都知道转世的药师佛是个女的,住在北京城的西口袋胡同。邻居们这才明白,原来肇姨给罗汉治病的事情,不胫而走,那年已经传遍了北方各省,在乡间传来传去,已经走了样儿,变成了神话,肇姨也变成了救命的菩萨。
胡同里的人为了本地的安宁,本能地矢口否认有这回事,劝说上香的百姓不要迷信,不要相信谣言,不要劳民伤财地寻找不存在的事情。但是乡下的人民是固执的,是持迷不悟的,他们的心底只相信带给人们希望的传说,不相信使人失望的现实,只知道起死回生的菩萨在西城鼓楼附近这条胡同里住,不知道这对于现代社会是多么不可理喻的不像话的无稽之谈,就是不走。邻居们苦口婆心地劝说,对每一个来上香的人做工作,组织他们听报告,进行无神论宣传,结果他们总是反复地重复同样的话,说得太多了,也真相信了自己说的话,把自己见过的事给忘了。于是邻居们全都没有了撒谎的负罪感和不好意思,一致坚决相信乡亲们的传闻就是愚昧的谣言,坚决地抵制越来越多来求医问药坚决申请朝贡上香的人群。但这没有用。
外来的人群,根本不听邻居们的解释,知道菩萨不会轻易会见群众,于是就在胡同里住下,准备用自己的诚意感动上苍。他们心里都有一个希望:即使神仙不直接给看病,住在她家的附近,就近依偎着灵气,也可以祛病消灾。他们靠着胡同的外墙搭起了窝棚,沿着墙根种上了葱和蒜,在胡同中段的空地上开辟了菜园子,种上了白菜和韭菜,也开始养鸡。沿着南北两面墙,有规划地设立起居民区和经济区,不住人的地方,沿路摆摊儿,沿墙搭架子种丝瓜什么的。夏天的黄瓜长出小黄花儿的时候,大批的人群来了,他们不上香,不问药仙,直接盖棚子住下。
不久,在胡同小副食店旁边,兴起了自由市场,是贸易中心,还出现了专业卖艺的民间艺术人员,就地画圆圈开场子耍猴顶坛子卖艺了。西口袋胡同一时间,变成混乱繁华的居民点,很像原始部族的聚落。胡同等于分成了两层,一层住在墙内,住在院子里,是老住户;一层住在墙外,住在棚子里,是移民。
老住户的日子从此不再好过,个个大惊失色,心惊胆颤,因为外面的族群,家里都有病人,五花八门什么病都有,很担心发生瘟疫。胡同里也不再像往日那样清净,连出门上街都有些困难,需要挤着很多人的后背,搭着别人的肩膀,慢慢地蹭出去,一不小心就踩到地上油布上放着的小孩儿,就是滋啦一声哭喊。到处都是垃圾堆,地上全是烂菜叶子,炉灰渣子,小孩子的粪便,鸡屎,卫生纸,盖棚子剩下的破砖烂瓦什么的。排泄物,拜佛燃烧的神香,各省不同味道的汗水混合后发生化学反应生成的以前没闻过的新味道也极其难闻。各省各地,乡下人说活声音大,说话的方言和口音不同,听不懂的声音如果太多,太乱,太杂,就是噪音,所以邻居们每天早上六点以后都开始头疼,整天晕晕乎乎,夜间才开始清醒得眼睛发亮,瞪着眼睛看电灯泡儿,生物钟全乱了,特别难受。白天胡同里熙熙攘攘,人山人海,附近周边的住户也来买地摊上的东西;晚上也不得消停,深夜寂静之中经常被墙外夫妻之间突发的愉悦嚎叫惊出一身冷汗。
肇姨那年整年根本没有出门儿,她受不了社会底层这种最丰富的臭味和活力。罗汉却真是高兴坏了,整天在胡同里玩。他不知道为什么外面的人好像都认识他,看见他都特别兴奋,围着他问这问那,问他吃过什么药。后来肇姨严厉禁止他出门去跟外面人瞎混,只好站在梯子上趴在墙头上看,睁大了眼睛四处观赏。他喜欢热闹,越热闹越好,越乱越好,墙外那个活在药仙神话中的世道,对他来说更符合他远古的人性。胡同里那些蓬头垢面的人群,很像他很久以前就认识的那些,虽然乱七八糟,乌烟瘴气,千疮百孔,千奇百怪,但那才有意思。
西口袋胡同昙花一现的氏族社会乱象后来在市政府的干预下取缔了,因为这不符合户籍和市政规定,也是出于公共卫生的考虑,避免传染病的爆发。
那年足不出户的罗汉,忽然看到了墙外即时乍现的世界,好像想起了很多事情,变得特别爱提问题。有一天他问母亲什么是家,母亲简单告诉他,家是自己的亲人;他问什么是族,她说,族是很多亲戚;他问什么是国,她说国是很多族。罗汉明白了,就问:“二舅跟哪个部落联盟打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