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孩子的啼哭声把张老从回忆的长河里捞上了岸。循着声音望了一眼声音所在的方向,那里老张氏正在安抚着受惊的小心脏。张氏还在给猪熬食,灶房里传来阵阵酸味。张老氏打开点火棒,堂间那四处开裂的烂榆木桌子上有一盏黏满污垢的油灯,她点燃了它。昏暗的世界有了薄薄的一层光晕,一米开外依旧是漆黑。穿堂风时不时刮起,吹得灯火躁动不安,险些熄灭。张老氏忙捧着油灯来到老张这里,黄里配红的光晕照亮了他再一次陷入回忆的脸。
在张牛儿修建秦始皇陵的岁月里,他的心,或者说是他身体最核心的地方,时刻被一叠厚厚的乌云笼罩。在这里,每天都是天打雷劈,一点点击垮他的精神,一口口啃食他的气力。这种能感觉到的折磨,比砍头、腰斩或是车裂更残酷。他嫩滑的脸开始变得粗糙。作为男人,皮肤干燥脱皮还是怎么样,并不重要。折磨他的是他作为一个饱读诗书的儒者,脑子里装的是学问,是目标和方向,是追求和向往。现在却要以一个人的力量去搬起比自己重几倍的石头,然后周而复始,重复这一个事情。来到这里的,多半是些犯了罪的人。张牛儿清楚,这些犯罪的人,也多半是被迫、被冤枉的。从天不亮到天黑尽。在这样巨大地消耗他的精气神的情况下我,他发现他不能再继续思考。每天起床,他想的事情就是吃早饭。晚一步都会被抢空。而那监工根本不会留给你多余的时间。在这里,所有人的脑子里只有一个,赶紧去抢饭吃。刚开始,他按照自己平时的作息习惯,早早得起床。在吃早饭的时候,他也会礼让老人和岁数比他小的人先去拿饭。等轮到他的时候,却只剩下监工的皮鞭子。吃完早饭,他们就在监工的皮鞭子下开始搬运那些几人重的石头。不到一刻,他的气力就消耗殆尽。但监工却不管这些,看见他慢了,停了,就是一顿鞭子伺候。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根本没有精力去思考问题。他想的是什么时候到午饭时间,下午又想的是什么时候是晚饭时间,什么时候是天黑时间。因此他们也造就了一个看太阳识时间的能力。即使是阴天或者下雨的时候,他们也能准确判断中午和黑夜的来临。在这里,一天消耗的能量特别大,吃得又是那样的糟糕。那糊糊里只有清白的汤水,却不见有多少粮食,时不时发的馍馍还能吃出泥土来,或许本就是用泥土和的。日子过得很艰苦。这里死一批人,那里就会送来一批人。源源不断,不减反增。累死的占了大部分,饿死的占小部分,毕竟还能找些野菜来充饥。也有病死的,大多是来到这里后染上,都是微不足道的风寒,只需一碗姜汤就解决。那监工根本不过问,也不给医治。监工是不会管他们这些人的死活的,被他们打死的也不在少数。风寒没得到及时控制,越来越严重,最后引来其它致命疾病,一命呜呼。
熬到天黑,能休息了。漫漫长夜,空气里时不时传来夜枭尖锐的叫声。长而久的音,仿佛一把无比锋利而又无形的刀。那是死亡的丧钟。时间一到,便会收走人的生命。站岗的监工庄严肃穆地站在哨口一动不动,眼晴四散巡视着,想要发现一个逃跑的人,这样他的整个夜晚就不无聊了。在这些监工眼里,他们这些奴役,完全就是玩物。张牛儿心里抗拒,他躺在床上,攥紧拳头,指甲陷进肉皮里渗出血丝来。愈想,痛苦愈大,仇恨就愈深。这巨大的痛苦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开始怀念母亲温柔的手,这样痛苦就减轻许多。于是他哭了,可怜巴巴地哭了。可他不敢哭出声,监工的脚正踏在他的脑袋上。所谓的床,只不过是个能挡风的坑道。里面人挤人,谁也不知道自己旁边睡的是谁。可能是个老汉,可能是个小孩。张牛儿曾挨着一个古稀老人睡觉,也和一个七八岁的小孩睡过。小孩后来被监工用皮鞭抽死了,那老人靠着周围的后辈帮助,勉强过日,最后也是染疾,不治而逝。想着想着,他的睡意袭来。刚合上眼的他又被监工的叫嚷声惊醒,东边已经由黑变蓝,这意味一天的劳累又开始了。
在这里唯一的乐趣就是听那些监工聊外面的事情。张牛儿偶然发现这些监工平时也无聊得很,除了折磨奴役,他们也想找其它乐子。获取来自外面的消息,并且相互交流,也是他们用来消遣无聊时光的一个方法。修建这始皇陵,最多的时候动用数十几万苦力,而监工只有不到五分之一。一个监工要看这么多人,他们根本看不过来。久而久之,但凡聪明些的奴役,去给他们说说好话,讨好他们,偷懒的时候,他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一来,奴役们有休息的时间,监工们也能有更多的时间去聊天。反正这些奴役也逃不掉,逃掉也有补充的。这始皇陵建了三十多年还没建好,谁也不知道到底要多久完工。得过且过,有的监工三四十岁来这里,现在都七老八十了。大半辈子耗在这里,见多了丢掉性命的人,自己手上也有着数不清的人命。如今竟然也和善了许多,一个个都想赎罪。他们对奴役要和善许多,大多数奴役都希望在他们的管辖之下。张牛儿有一次误打误撞,他摔了一跤,把他前面的一个老监工给推开。这时坑道上一个奴役正被监工用鞭子抽打。他吃疼,将手中的绳子松开,绳子一端绑着一块大石头,没了牵引的力,狠狠砸了下来。张牛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救了这个老监工的命。他被调到这个老监工的管辖之下。老监工发现他还是个有文化的人,经常和他聊天,把他所知道的关于外面的事情都告诉张牛儿,听听张牛儿的看法。张牛儿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得知,秦始皇将四百六十余个学术士填入坑中活埋。
义愤填膺已经不足以形容张牛儿。而老监工却有不一样的看法,虽然他读书不多,可经验丰富。他觉得这样做也很好。他对张牛儿说,他最烦他们这群整天之乎者也的人。整天无所事事,得了一张嘴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一点作用。不会耕田,不会治病,甚至有的连牛羊都不认识,可笑不可笑?可也不能说得太坏,毕竟文字,语言还有钱币这些不能缺少的东西需要他们。这一点李斯丞相就做得不好,不应该把所有有关于百家的书都烧了,也不该全都禁止谈论、学习。张牛儿没想到这位老监工能说出这样有深意的话。而老监工则继续说,现在也还好。以前的诸侯国,大家谁也不认识谁。现在统一文字,统一语言,交流就多了。老监工指着张牛儿之前的那个监工说,那个人,是楚国的人,我从他那里得知了许多关于楚国的故事,可喜欢了。屈原,你应该认识吧?听到他的爱国故事,咱们几个监工都哭了。他又指向另一个监工,这个人是燕国的,从他那里,我又听到了好多关于北方的事情。他们那里冬天会下很大的雪,可漂亮!比咱们这儿不知道美了多少。张牛儿忿忿地说,折磨他们这些老百姓,随意坑害,如今民不聊生,这算什么?老监工悄悄地说,谁叫嬴政是皇帝呢?张牛儿喃喃道,这李斯也不是个好东西。老监工说,见仁见智。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是苦不堪言。张牛儿从老监工那里又获取了一个信息。秦始皇自去年修建阿房宫,动用了和秦始皇陵同样多的苦役。而且还重刑罚,一点过错就要杀人。张牛儿对此讥讽不已。
他坚信,秦朝必亡。只可惜自己对国家的一腔热血。
昼夜嬗更,时间好似天边的云彩,来来去去,总不会停留。云彩下面的世界,周而复始。太阳和月亮的合奏,均衡地响彻在大地上,告诉地上的生灵,不要想着去探索那高深莫测的时间。它是无穷无尽的,探索它的轨迹,只会白白浪费你不多的光阴。但这是不可能的。身处在地上的生灵,往往都是掐着时间过日子。——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这些浑噩的生命学会了通过梦境来弥补自己的遗憾。梦的时间有限,他们需要用尽一切的精力,在仅有的时间里去获取毕生所追求的渴望。这些迫不及待会随着昼夜而起伏,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总是不停地循环。最终他们饱受这上上下下的心绪的困扰,失去意识,成为一个活死人。
他们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逝。在生物钟那缓慢的节奏中,不停地经历喧嚣和静谧。在骚动的身子下,是一颗浮躁的、痛苦的、悲伤的、焦虑的以及绝望的心脏。梦,梦,梦。他们需要一个完美的梦,来帮助他们解脱。只有在梦境中,才有山珍海味来填饱他们干瘪的肚子。在梦境里,他们不用担心会把肚子撑破。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梦,是和现实相反的存在。即使是这样,他们也要好好的享受。如今的他们,只剩下做梦的权利,应该珍惜来之不易的一场梦。人生的大河似乎已经流到了终点,它的终点将会是什么?是有数不尽的岛屿吗,在岛与岛之间,是否真的会有神仙的存在?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是否存在?还是仅仅只在水面露出一个头来的岩石而已。
呵斥声,叫骂声……鞭子抽打在地上和身上的尖锐声……被鞭子抽打后的痛喊,和被吓到的尖叫……无论你将头转向哪一边,——不管你如何竭尽全力让自己的思绪回溯到久远的记忆中,——永远是这些凄惨和凌厉带有一些熟悉的声音在交错进行,一曲反复奏响的刺耳的交响曲。
这些生命中的悲惨在他们脑海里疯狂涌动。
终于,阴影消散了,灿烂的阳光击破昏黑的乌云,照耀到大地上。张牛儿在浑噩的时间中寻回了属于他的光阴。
这天清晨,昏睡中的张牛儿被监工叫醒。这个监工不再是那个和善的老监工。老监个死了,活了七十岁。没有得病,也没有发生意外,那天晚上他突然和张牛儿谈及了他的一生。他的一生是悲苦的,父母妻儿都在战乱中没了,家也没了,自己孤苦伶仃地熬了几十年。他还说有幸能结识到张牛儿。张牛儿当时感觉他很奇怪,结果第二天他就死了。老天爷没有折磨他,他是寿终正寝。其他监工安排几个苦役将他草草埋了。这个时候张牛儿才发现,认识了这么久,他连这个老监工叫什么都不知道。
一段时间前,他不知道是多长时间。那是个炙热的天气,大地一片混乱,所有人都在讨论一个话题——始皇帝驾崩。然后监工们就得到了二世皇帝的旨意,即日完工,待始皇帝下葬……这些监工说到这里却停下不说了。张牛儿,包括所有的苦役都看着这些监工。他们围在一起,不知道讨论着什么。其实这时候整个始皇陵的内部的内外城以及地宫已经造好,只剩下外部。这些监工就是磨时间,不愿意让苦役们加紧施工。现在旨意已经下达,只能开始加紧时间赶工。短短一月的功夫,始皇陵完工。然后,无数的珍宝被送了过来,它们被这群苦役小心翼翼地搬进地宫,又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有一天,就在所有苦役都兴奋不已,以为终于解放的时候,监工们却将所有人召集到一起。大家以为是宣布大赦的旨意。张牛儿也是这么想的,他猜测应该是皇子扶苏即位。很久以前他就听到老监工说起扶苏这位皇子,宽仁有远见,是个治天下的能人。然而监工们并没有说释放的话,而是让所有人全部进入到陵墓当中,仔细检查陵墓所有角落。这让所有人感到疑惑,他们对这个陵墓熟悉得不能再熟,根本不需要检查。但是监工说了,始皇帝的遗体马上就送来,他们不仅是检查,还要负责将遗体安放在地宫内。
张牛儿已经察觉到不对,监工的话没有逻辑。几十万人,如何全部进入陵墓?即使是安放遗体,也不需要这么多人。他悄悄地开始往后挪动,趁着人群涌动,他跳到了一处深坑中,这坑里长满了浑身尖刺的荆棘。平时碰见这些荆棘都是远而避之,今天则将救他一条性命。在这段时间里,他早褪去了那稚嫩的脾气。见惯死亡,心已变硬,也狠了。他觉得不会这么轻易地结束。有时候必须要狠一点,否则到最后吃亏的就是自己。他躲进这荆棘丛里,犹如被一根根尖针扎,可是他只能憋着。人群已经缓缓向地宫移动,他能听见人挤人所发出的摩擦声,还有互相推搡的吵骂声。过了一会儿,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荆棘丛外,他吓得用手捂住口鼻,紧紧盯着,如一座石雕,一动不动。身影待得很久,最后还是走开了。他长舒一口气,此时进入地宫的人已经去了大半,剩下的还在持续进入。监工们似乎等不及了,甩起鞭子来。只听见外面“啪啪”声不绝于耳。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如奔雷,是暴雨来临前的热场。后面的人是被打得最惨的,他们不住地朝前面挤,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前面的也只能顺势朝更前面排山倒海地压去。后面的人嚷嚷着,骂爹骂娘,前面的人也叫嚣着,哄乱无比。他们的声浪掀起了风沙,将他们包裹在里面。放眼看去,是一片黄色的光晕。空气变得相当得稀薄,人群里开始传出深呼吸的哈哈声。已经有人因为缺氧而昏昏沉沉,最后丧失意识。这时候,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昏迷的人由于被前后的人支撑着,不至于倒在地上。或者前倾,或者后仰。无论是前面的人,亦或是后面的人,都不想给自己增加一份负担。他们嫌弃地将昏死过去的人推开,却没曾注意到这人已经昏过去。就这样推来推去,昏过去的人还是倒在了地上,以各种古里古怪的姿势。拥挤的人往胸脯下看,全是密不透风缝隙,根本看不到躺在地上的人。就这样,不知道哪个倒霉蛋踩到一颗圆滚滚的头,摔下去。一石惊起千层浪,又如一阵风吹向麦田。人群轰然向前倒去。前面的来不及避开,后面的来不及收力。那犹如猛兽般的力量,砸在前面摔倒下去的人身上。只听见不断的闷哼声,一个接着一个的生命逝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牛儿只记得昼夜交替了几次。他靠着大坑里的一洼浑水存活下来,饿了就啃荆棘的叶子。突然,周围安静下来。再没有痛苦的喊叫和推搡的叫骂,连监工们的鞭子声都停止了。时间仿佛停止,听不见任何声音,连风的呼啸也没有。似乎结束了?那么,这些人去哪里了?张牛儿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钻出了荆棘丛,爬上了深坑。当他屏住呼吸看去的时候,被眼前的一切所震惊了。他的眼前什么也没有,没有了墓道,没有了坑道,一望无垠的平地。他找了许久进入地宫的入口。按照自己的记忆,他确信他站立的位置就是进入地宫唯一的通道,但这里什么也没有。他又回到他藏身的大坑,这个大坑,刚好错开了整个皇陵的区域。他猜测皇陵是被人填平了,可是,是什么人能有这样的本事。这才多久的时间?他沿着陵墓边缘寻了又寻,发现了一些监工们使用的物品,其中不乏一些重要的随身物。他开始转动自己的脑筋,悲哀地想到,奴役们可能已经随着嬴政的下葬而陪葬了。这个恐怖的恶魔!他又想到,那些监工恐怕也已经丢掉了性命。他回想起之前由他们送进地宫里的宝物,他明白了,这是怕地宫被人泄露出去,导致被人盗墓而赶尽杀绝。他心痛,他愤怒,也庆幸。好在自己提前就躲藏好。几十万人呐,就这么陪着嬴政死了。他摸摸自己的腰,衣服内衬有一个他缝的小包,里面有一颗鸡蛋大小的珍珠。他看着这价值连城的宝贝,心想,这算是给秦始皇造墓的报酬。
一阵风拂过,远处的树叶嗷嗷呕呕,带着银铃般的响声送到他的耳朵里。秋末了,萧瑟的空气带着一丝清冷。张牛儿独自一人踽踽地走在古道上,不曾遇见个人,连个草屋都不曾撞见。单薄的衣裳无法为他避寒,他冷得直哆嗦。他开始拾起丢失已久的记忆。那太阳落山的方向,是他的故乡。可是,太阳在哪里?没有太阳,周围除了吹进骨子里的冷风,就只有掉落在地上的枯叶。他继续向前走,只要沿着路走,就一定能找到人家。可这副受尽摧残的饥饿躯体,已经没有提供他继续走下去的能量。他的眼前一阵迷糊,周围的环境开始围绕着他转圈圈。他一个踉跄,倒了下去,紧紧贴在地上。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他明白,自己要死了。如果可以,他愿意用怀里那颗鸡蛋一般大的珍珠换一碗稀糊糊喝。他还不想死,可死不死岂是由他说了算的。这时候,他的耳朵里忽然传来了踢踏声。他用上自己最后的一丝力气,喊了一句救命,接着脑袋重重地砸在地上,不省人事。
他得救了,从救他的人嘴里,他得知如今的皇帝并非扶苏,而是胡亥。如今秦政无道,天下早已大乱,亡秦只是时间的问题。听到这个消息的张牛儿心中唏嘘不已。此时他心里已经没有那般进取的心态。他只想回家,回到他熟悉的地方。娶妻生子,颐养身心。救他的人告诉了他汉中郡的方向,也就是太阳西下的方向。他将那颗珍珠送给了救他的人,比起一条性命,珍珠真的不算什么。
从奔赴咸阳宫,到被贬为庶人,又发配去造墓成为奴役。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没曾想老天爷如此地眷顾他,给予他幸运。他不仅活了下来,还能回到日夜思念的故乡。他一个人走在路上,泪水浸满他的眼眶,沾湿了他的衣襟。他早已忘记时间,只记得出门的时候,母亲鬓边的白发和父亲嘴角下垂的皮肉。如今的他们怎样了?担忧中,又有着这一丝期盼。不断地祈祷着,希望老天爷让他一家团聚。
这一年,他二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