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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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三月,老张就七十一了。他端坐在凳子上,眼神犀利,任何细小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作为地地道道的农户,家里却不见一只老鼠,足以证明他的本事。他的耳朵,比鹰的眼睛灵。说起这事,还得感谢他年轻充军时的训练。如今他和年轻力壮的人没有了共同语言,他们说的和他说的永远是牛头不对马嘴。后来他发现村子里的年轻人都爱听他讲以前的故事,就把自己的过往重新整理一遍,谁想听他就讲给谁听。有时候没人找他,他还主动找人去讲。没办法,老人一旦抓住说话的机会,就像他们那执拗的脾气一样,不会轻易放弃。

   张老的父母没给他取什么了不得的名字,平时就叫他张牛儿,因为他爱和牛待在一起。张牛儿出生的时候,战争的消息总是萦绕在耳畔,就像苍蝇一样,赶也赶不走。到五岁,国君把邻边的韩国灭了。这是路经他们村,一支自西向东的军队告诉他们的。在那个年代,村子外面的所有消息,都是靠这些行军队伍带过来。全村人都为打了胜仗的消息而高兴,他们分不清韩国在哪个方向,都以为这是凯旋归来的军队,家家户户都拿出粮食来招待这些英勇神武,保家卫国的铮铮铁汉。只有张牛儿不这么认为,因为他悄悄问过这些兵,这支队伍是去开拓疆土,而非保家卫国,那要比保家卫国更值得关注。他也想去,从小他就被教育,要孝顺,要忠心。忠自然是忠心自己的国君。他也想为国君奋战,一方面是表达自己的忠心,他愿意为国捐躯。一方面,如果他活下来,受到国君的嘉奖,带着这份名誉荣归故里,便是光宗耀祖的大孝事。想到这里,他蹽开两条短小的腿,扑踏扑踏地踩着泥泞的路向一名士兵追去。结果显而易见。那名士兵也鼓励他好好成长,把自己长成一个男子汉,再报效国君。然而,五岁时的张牛儿,又瘦,头还大,细胳膊细腿,那突出的头仿佛随时会把身子给压折一般——典型的营养不良。连连征战,他们这些农户家里的粮食前前后后上缴得也差不多快空了。又频频遭灾,大灾小灾,粮食收成不够。即使这样,他们心里也清楚,宁愿饿着自己,也不能饿着为保护他们而奋战沙场的战士。在老人眼里,他们也是有血有肉,有家有亲的孩子。哪家孩子不是娃?当然,有时候他们也会抱怨一下自己的国君。他能不能管管自己的臣民呢?老百姓都快揭不开锅啦!饿死了他们,谁给国家上缴税金和粮食?没有粮食,战士们怎么能打仗?现在听到打了胜仗的消息,他们觉得终于可以安稳下来。天下太平,就能安安心心种庄稼。家里也就不用再私藏粮食。他们全拿了出来,毫不吝啬地给了这些战士。他们是功臣。张牛儿知道他们是去开拓疆土,非常清楚灭韩只是开始。他恨自己生不逢时,偏偏在建功立业的大时代下是个小孩儿。等他长大成人,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村里的人,尤其是他的父母,根本不信他的话。老母亲担忧地伸出满是皴的手抚摸他的额头,生怕他坏了病。已经瘦得皮包骨的手,硬得出奇。坚硬的皮碰上张牛儿滑嫩的肌肤,让他感到恐惧。他想躲避这双手,然而却没有力量。外面苍凉的春雨在薄纱般的雾气之间来回游走,张牛儿瞥了一眼外面,无意间发现院前拴着的牛儿也在盯着他。他喏喏地和母亲说牛儿要吃草了,母亲这才放开他。他长舒一口气,赶紧离开屋子,冒着雨牵着牛鼻上的绳子出了门。刚出门就遇上了一名退伍的士兵。这名士兵是随军北上的,驻扎在粮仓,负责做饭。因为粮仓被偷袭,他英勇抵抗,让粮仓免遭火害,也因此负了伤。将军王翦得知后,当着数万名军士的面,亲自给他嘉奖。他负伤被迫退伍还乡,将军将他的事上给报国君,估计这次回家后他能得到好几亩地。

   他们村子是这名士兵回家的必经路,过了这个村子,再赶上一天一夜的路,他就能回家。从他的话里,张牛儿得知他已经五六年没有回过家。如今想到能回家,他非常兴奋。张牛儿却有些不为所动,家有什么好的?他巴不得国君现在就把他召去当兵。在家里除了挖野菜就是放牛,要不就是听母亲的唠叨和她与父亲的争吵。他经常到家旁边的小河边看水里映出来的他的面孔,坚毅的面孔下,是一双渴望的,泛着光芒的眼睛,高耸的鼻子因为总是埋进草里挨着土地,鼻头总有泥土,嘴唇干裂却饱满。怎么看怎么不甘心。这张脸,应该在战场上,在大殿上才对,不应该在这土地里。他时常梦见自己是一名威武的将军,为国家开辟新的疆土,保卫国家免受外敌的侵扰,身上的荣誉数不胜数。然而每次一睁眼,发现自己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农民,他就愤怒。可这又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七岁的他,根本没有能力。倒是有些好高骛远,悲愤总是和无奈挂钩。七岁的孩子哪里就有这些想法?这是村里的人都无从得知的,在父母眼里,就是病。

   这时候那名士兵告诉他一个重大的消息——王翦将军大破赵军,虏了赵王迁。也就是说,赵国没了。七岁的张牛儿疯狂了,他撇下那名士兵,在村里来回穿梭,嘴里呼喊着这个消息。他要告诉所有人,他的话真的实现了。但是对于村里的人来说,再大的事,也比不上下地。每天的庄稼事是雷打不动的。瞎跑一通的张牛儿发现自己的惊人之举没受到关注,感到痛苦万分。这给他的自尊心带来了巨大的伤害。可是没有谁在乎他那微不足道的自尊。他的父母正站在门口,催着他去挖野菜。

   到他十二岁,他的父母才开始重视他起来。这一年,他又预言成功——王翦将军和蒙武将军虏了楚王负刍,楚亡。这是全村人都无法接受的事实。当年孝文王迎娶华阳夫人的时候,两国之间是多么得和睦友善。怎么转眼之间楚国就没了?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十二岁时的张牛儿,有着过人的胆识和智慧。父母决定,将他送去学堂。拖亲带友,把家里都掏空了,终于有先生愿意教他读书识字。在先生那里度过了一年。十三岁的一个午后,他还在背诵《论语》,就听见有军队入村的声响。他对军队里武器发出的叮铃咣当的声音特别敏感。他着急地想去看看,而先生却不允许。他听着声音渐行渐远,终于忍不住,放下书火急火燎地赶到大路上。军队已经远去,但他们的消息却照旧留了下来——最北边的燕国被灭。这消息并没有引起村民过多的关注,燕国实在太遥远。又一年,齐王降,齐国亡。十四岁的张牛儿遥望东边,那里,是孔圣人的故乡呀!自从开始读书,他便深深被孔子的思想所吸引。孔子为他带来快乐和精神源泉。他决心要像孔圣人那样,游历各国,传播仁义思想。也希望有一天他能自成体系,名垂千史。可他的愿望不能实现了。齐国灭亡之后,一个重磅的消息传播在中华大地上。

   “王初并天下,自以为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乃更号曰‘皇帝’,命为‘制’,令为‘诏’,自称‘朕’。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制曰:‘死而以行为谥,则是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自今以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村里没有人能十分懂得这个意思。读了书的张牛儿却明白,周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如今的始皇帝,应该就是过去的周武王。这算是一个新的开始。

   还没有缓过神来,又一个消息传来。

   “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更名民曰‘黔首’。”

   他们村所在的南郑县区域被划到汉中郡。从那天开始,村子里里外外到处都是穿上新战甲的士兵。一个个手里都扛着两人高的长矛,有的还背着弓箭。他们的军官扶着腰间别着的剑,和里长商量着什么。然后,某一天,村里所有人都被召集起来。里长宣布,他们村里开始推举新的伍长和什长。初并天下,最关键的是要普查一下人口。如今天下合并,没了诸侯国的分封制,一切都要重新来过。这件事情对于已学有小成的张老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他本来打算好要做一个纵横家,结果却不分封,改为郡县,统一度量衡,统一文字。这让他无处可说。

   读过书,他被推荐当上了什长,这时候他十四岁。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家长里短等着他去处理,邻居之间总会因为一点事情吵得不可开交。这时候,他已经无暇顾上读书,已经身披农装,扛起锄头,和着一堆大老爷们儿下地干活。起早贪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天黑尽了才听见他归家的声响。每天晚上是他仅有的读书时间,然而油灯的昂贵又让他不得不缩短读书时间。家里父母告诉他,他已经学有所成,当上了什长。按理说,他应该踏踏实实地做好这个官,让自己在村里建立起威信。等丰收的时候,顺带地送一些给里长,里长再向亭长一推荐,或许他也能当上个里长。他不这样想,他更愿意潜心学习,钻研儒术。他现在越来越羡慕起孔子来。孔子周游列国,不仅传播了伟大的仁义思想,还亲历了各国风光,增添了见识。他多想像孔子那样,带着信仰周游自己的祖国,为黎民百姓带去知识和信仰。当上这个什长,那两个伍长一会儿来报告,一会儿又来报告。似乎他们的职务只是跑腿,村里他管辖的十户,一有事情,伍长从来不管,只是跑来找他,甚至连发生什么事他们两个都不知道。后来他算明白了,这两个伍长分明就是来滥竽充数。他们两个过得还很滋润,每天都受着农户们的招待,而他却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他更像是个仆人,一有事,他们就把他吆喝过去。事没了,又把他赶走。他也学着这两人,一出事就跑去里长那里,让他来解决。结果里长将他批评一通,说他自己一天要管理这么多的事情,哪能只专注他那里的一户人家?他又学着里长,伍长一有事情来找他,他就说他管着十来户,哪有功夫只专注一家?两个伍长一听就摆谱,说他自以为是,才多大个官儿?就摆架子。他一听,又不是滋味,搞得他好像皇帝一样,皇帝还上朝呢!没办法,只算是小插曲,依旧回归到之前那个样子。

   说到皇帝,前段时间他去乡里开会的时候得知,皇帝去海上,听说什么长生不老药,遣数千个童男女去求。后来风太大,又给吹了回来。所有人都在议论,要是他们也能去求个长生不老药就好了。有个什长说,那长生不老药是皇帝才能享用的,他们这些个小人物,还不够格儿。那边一个什长接他的话说,只要认认真真地给皇帝办事,或许皇帝他老人家还会赐他们一两粒也不一定。到时他们拿来熬锅汤,每人都来它一口。这边又说,可能吗?有那好事儿,不都给了那些王公贵族吗?就我所知,李丞相肯定是第一个被赏赐的。又有人接了他的话,话题逐渐偏离轨道。张老多次插嘴,想要把话题带回到村里的问题上面,却总被其他人无视。他心里好笑,几千个童男女,要是让这些孩子接受他们儒家的教育,学习仁政的思想,长大以后肯定是股肱之臣。现在却要他们去海上求什么莫须有的长生不老药,不是白白残害了这数千条生命吗!其实从这个时候,他就对这个始皇帝感到忿忿。奈何他本是一个忠于国家的人,他心里只是期盼着赶紧出一个明君来治世。

   自十四岁当上什长,到二十一岁这七年的时间里,他不断给周围村子的儿童教学。除了什长,他还得到先生这一称呼,成了名噪一时的儒生,让他风光不已。这年始皇帝大寿,置酒咸阳宫,他被推荐成博士,赴宴朝拜祝寿。宴会期间,他认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以往他只是一个人在十里八村来回奔波,终究是没有出过远门。而周围除了不识字的村民,就是不看书的官员。各村的农户一般也不愿意让自家孩子去读书认字,毕竟生孩子的目的是壮大家里的劳动力。他只能苦苦相劝,以自己为例,读了书能像他那样当什长。周围的村民都知道他是个热心肠,只求付出不求回报。相比起他这个什长,这些伍长平时除了到农户家里去蹭吃蹭喝,就是欺压他们,让这些农户给自家充当劳动力。过得不富裕但滋润。他这个什长,虽然很尽心地为十户人家办事情,却常常因为处理不好被指责。这样的什长不当也罢,还不如讨好几个伍长,每年上缴粮食的时候可以帮着虚报点数目,自家也能多囤点粮食。说到这个,张牛儿这个什长也是个死脑筋。每次上缴粮食的时候,钉是钉铆是铆,差一点都不行。说到底,这也不能怨张牛儿,毕竟他是个恪尽职守的人。家里富裕些的农户,也会帮他说话,但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来到都城咸阳,他才发现,以前的自己是多么得孤陋寡闻,简直就是一只井底里瞎蹦哒的青蛙。这里随便站出来一个,都是通古今的能人志士。除了治六经,他们还有某一学术上的专长,都是诸子百家里的佼佼者。而他呢,他除了背几句之乎者也,就只剩下种庄稼。他的专长,就是耕地犁田。他渴望和这群当之无愧的博士交谈学习,但又害怕暴露自己的葑菲陋质。他坐在最末端,遥望第一排能和皇帝说话的老先生们,既羡慕又无奈。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幸运,能够在二十一岁的年纪见到皇帝,并受到他的认可。还成了博士,这辈子都值。实际上他的这一幸运,已经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正当他打算要和旁边的人说话时,丞相李斯那无情而带着丝丝寒意的声音传了过来。

   “……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风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

   什么意思?所有博士都不太明白,可字面意思就是这样。张牛儿正在消化这些话,已经有人懂得。除开他们这几十个博士,以后不允许再有人讨论百家思想。也就是说,除了他们这群人,天下将不再设立和讨论学习诸子百家。那么他们这群人死后,天下将不再有百家思想的存在。另外,焚烧所有百家书籍,算是断了他们最后的希望。这群人登时哀痛不已,每个人的脑袋似乎都不再是自己的,拼了命地磕头求情。然而迎接他们的则是皇帝的同意。

   制曰:“可。”

   所有人悲愤的同时,也在寻求原因。好端端的,皇帝刚才还和他们有说有笑,怎么转眼间就这个样子。这时候前排的人传来了消息。说是齐人淳于越反对郡县,并谈及古制的事情,得罪了皇帝。实际上是得罪了推行新法的丞相李斯,李斯自然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有人都在声讨这个淳于越,只有张牛儿有另外的思考。他在赴宴前就已经结识了淳于越,两人在咸阳宫前面聊过关于教育的话题。论知识,张牛儿比不过淳于越。可要是谈到教学,他自认有这个实力。毕竟他亲身教学这么些年了,经验非常丰富。他明白当前的教育最核心的问题是什么。一是农民的学习意识,还有就是教学的质量。他这次来朝的目的有二,一是希望皇帝能号召老百姓积极学习知识(主学儒家,兼容其他家),二是希望朝廷为乡村设立学堂,邀请名人学士(最好是派遣,因为太多学士的脾气大得很,不一定愿意到乡村去)教学。他的观点得到了淳于越的大力支持,两人约定宴会的时候向皇帝奏报此事。淳于越的名气比他大,这样一来,成功几率也会上升。可谁也没想到,淳于越不提教育的事情,反而咄咄地让皇帝恢复旧制。这竟然招来了这样的一个坏结果。张牛儿义愤填膺,站起来怒骂丞相李斯。丞相李斯本来冷峻的一张脸,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哂。听了张牛儿的怒骂,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始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张牛儿,又望几眼丞相李斯。李斯自然是不敢有所举动,他向始皇帝行礼,声讨张牛儿蔑视朝廷,无视皇权的罪责,理当弃市。始皇帝今天似乎很开心,可能是喝了酒,也可能是今天大寿不宜杀生。只是贬了他的博士,沦为庶民,最后发配到东边儿修秦始皇陵去了。

   被带上锁铐的张牛儿,离开咸阳的时候,朝着汉中的方向行了大礼。这一去,怕是再也见不到父母。就在离开汉中奔赴咸阳之前,父母还给他寻了一门亲事。可惜物是人非,如今的他已经是阶下囚。当初的一切幻想都成了泡影,他只期盼着自己还能回到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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