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故事开始了。
过了春分,太阳才愿意将它的柔情给予凋零一个冬天的大地。稍微有些吝啬。还没见着阳光的模样,细濛濛的雨丝已经飘落下来。看来雨后将是一场艳阳,真正的幸福已经悄悄临近。
张氏听见咿呀呜哇的哭声,放下手中的泔水桶一路小跑来到屋内。一个八斤重的男娃正在摇篮里拼了命地挣扎,摇篮被他弄得晃来晃去,险些散架。张氏看着这差点要了小宝宝性命的摇篮,禁不住地骂:该天杀的……接着她将孩子抱起来,用左手托住,右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孩子伏在这个有着让他安逸的浓厚气息的女人肩膀上,逐渐平稳下来。他睡着了。张氏将他轻轻放进摇篮里,找来几根凳子架在摇篮下面,以防万一。孩子闻不见那舒适的味道,又开始啼哭。张氏见状,嘴里喃喃嗔道:小坏蛋……遂将自己沾满油渍灰垢的长袍从胸口拉开一个口,又把内里的抱腹衣解开。张氏将他抱起,他毫不犹豫,猛地咬了上去。张氏吃疼,身子向后一缩,眼里却尽是慈爱的光芒。
房间是安静的,只要这个襁褓之中的孩子不闹腾。张氏趁着这个机会可以休息一下,天不亮她就起来为要出门的相公准备早饭。相公张大今天要出早门,吃了张氏为他准备的面糊糊,袖子一抹嘴角,带着满身的懒气和一个提前准备的包裹走了。他出门后,张氏就要为公公婆婆准备早饭。两个老人都有自己的习惯。公公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要喝一杯现泡的茶叶水,喝茶的时候需要有人帮他锤锤肩膀,揉揉背。有时候是老伴儿老张氏帮他,有时候是张氏。到底老张氏要多些。起初他本不以为意,躺了一晚上,起来后腰酸背痛脖子发麻,肯定是要有人来给他活络筋骨的。后来还是老张氏见张氏给他揉背的时候有羞涩貌,考虑到有悖伦理,便阻止了张氏。这让张氏得以解脱,倒还增进了婆媳之间的感情。而作为婆婆,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和这个儿媳妇谈话。至于谈什么,那倒不是很重要。有时候会问问天气,谈谈天气变化的事情,有时候也会说说自己的一些经验之谈。但其目的并不是为了谈天说地,而是时刻考察着儿媳妇的言谈举止,观察她是否有一个媳妇该有的样子。有时候,她自己聊得起兴了,张氏偶尔的一个小动作,或者不经意间地出了一个声,她都觉得是儿媳妇不礼貌,不尊敬,眼里没她这个婆婆。心里不是滋味,这一整天都看不惯儿媳妇,无论她多么卖力地干活。直到晚上就寝,她才会回想儿媳妇今天所做的一切,怜惜她这一天的劳累。算是原谅她了,第二天照常和她说话,观察她的言行举止。
张氏将衣服拢上系好。小家伙吃饱喝足,满意地沉沉睡去,嘴角还挂着一丝晶莹的奶水。轻缓地将他放入摇篮,她带着温柔的眼神望着睡去的孩子。生了他以后,地里的活儿总算能放下。如今的她可是这个家里的头号功臣。虽然婆婆时常说这是她坚持不懈地祷告上天,祭祀老祖宗的功劳,毕竟生下孩子的是张氏,她还是享有不干重活儿的权力。
她正准备出去继续自己未完成的活儿,公公婆婆回来了。公公把锄头丢在一旁,走路的时候恨不得把脚和鞋跺进地里去,特别得用力。老张氏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自己的宝贝孙子,她脱了下地穿的衣服,把身子探入摇篮,满脸宠溺地看着沉睡中的孙儿。时不时用手指轻轻拨弄他吹弹可破的脸蛋儿,又敲敲他滑嫩细腻的肌肤,整个人都酥酥的。止不住的喜爱,源源不断。没有人能拒绝一个婴儿的身体,不会有人在乎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几个月大的孩子,能想什么呢?在老人眼里,他更像是一个抚慰心灵的工具,恼了,怒了,悲了,哀了,只要看看他,就都烟消云散。
公公老张一脸怒容地进屋。张氏赶紧迎上去,伺候他入座,添茶倒水。老张见儿媳妇给他们张家延续了香火,还这么辛苦地持家,自己近来却因为一些烦心事,总不给她好脸色,有些过意不去。他喝了口张氏给他倒的茶,脸色缓和下来,眼睛看向一旁逗孩子的老张氏。
孩子这个时候醒了,哭声随即而来。老张氏嫌弃地看了一眼老张,觉得是老张把孩子弄醒了。她抱起孩子轻轻抖动,抚慰这颗惊慌失措的小心脏。
孩子哭声渐渐平息。刚才,他经历了一个可怕的事情。他感觉四周是无尽的黑暗压着他,一股紧迫感让他难受。它们不断地蠕动,将他缠得非常紧。深不可测的黑暗突然发出许多震耳欲聋的声响,刺穿他的身体,直击他的灵魂。——然后,一张巨大的,带着恐怖褶皱,如同破裂的玻璃一般的大脸出现在眼前。两只闪着阴森光线的眼睛瞪着他。他感觉这双眼睛正在啃食他的躯体,咀嚼他的魂魄。他没有一丝反抗的能力,只能无助地叫出来。害怕刺激他的泪腺,让他流出咸甜的泪水。张开的大嘴将脸上的嫩肉挤到一起,虚胖的脸蛋儿融作一堆,越堆越高。一直到了颧骨和眼睑的位置,不能再堆积,便一层一层的隔开来。那样子,比满脸褶子的老张氏还要老些,可笑又可怜。
“真的丑!”公公语气平和,带着点玩笑的语气说。
他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捋着自己渐白发硬的胡子,深沉的表情下是一张奇怪的笑容,眼睛倒还发亮。老张氏总说,上了年纪的老头,总是奇奇怪怪的,在他身上得以体现。这被她也纳为几十年下来的经验之谈。如今两个老人都年过古稀,已经是长寿,在村里受到大家的敬爱。两个老人也活得看开了,老张氏只希望儿子张大能孝顺他和老伴以及几个长辈,同时敬爱几个堂表兄弟。从没读过一字半句,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她,总结自己这七十多年来的经验,只有孝顺老人,敬爱兄长,才能算是长大成人。曾经有个先生来到他们村里讲学,叽里咕噜念了半天的书,她一个字也没听懂。先生说,这些是几百年前的孔圣人说的话。孔圣人是谁?村里人都不知道。那先生说,你们只需要记住,连皇帝他老人家也要按他的话做事。上行下效,皇帝孝顺父母,敬爱兄弟,善待朋友,那么老百姓也该这么做。起初她并不以为意,随着时间的延长,岁数的增长,她逐渐明白了这些话的意思。她多累,苦了一生,为了孩子和这个家付出了一切,孩子要是不孝顺她,真该天打五雷轰。
“放屁!看我小孙儿多可爱。”老张氏一脸宠溺地说,“我看你刚生出来的时候才叫丑。看你那模样,就知道你小时候长什么样子。”
老张道:“就不该惯着他!让他哭,哭累了自己知道停。省得以后像个娘们儿,一有点事就退缩。那不是我张家的种。”
老张氏抱起孩子,瞅他看半天,说:“哎哟我的小乖乖,爷爷说你丑呀!你多难看,我就多疼你,疼你,我的小乖乖!”
她将脸凑过来和婴儿的脸摩擦,婴儿发着不舒服的呼唤。一旁无法抽身的张氏一边给公公添茶,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瞥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心里默默念着:妈妈也疼你。
老张似乎喝够了茶水,起身大大咧咧地出门,走向茅坑撒尿。所谓茅坑也就是猪圈而已。他习惯性地在撒完尿后踢了一脚在他眼前的牲畜,嘴里骂了一句他自己也听不清的话。接着他走进牛棚,拿起一旁的叉子,爬上牛棚顶去薅些干枯的麦秸秆到牛棚里给它吃。这牛棚高两米多,用的全是结实圆厚的木头搭建,总共用了一百六十四根大的以及数不清的小的。上下两层,下面自然是关牛的,上面一层用来堆放给牛过冬的食物,用一架木楼梯连接。牛棚旁边的猪圈除了拉屎撒尿他基本不去,次数去得最多的是家里的女人。他对于猪没什么好感,作为一名庄稼汉,他可以不吃猪肉,但不能没有牛儿陪伴。虽然他经常扬言不吃猪肉,可当儿媳妇将炖好的肉端上桌,他又不允许有人比他先吃。毕竟是人,总是口是心非。再来也老了,谁敢把他怎么着?出了牛棚,往左路过猪圈。他向烘臭的散发着睿智目光的猪儿吐了一口老痰,转身走向大门。微风带着湿润的绵雨敷在他的脸上,他探着头朝西面望去。良久良久,他脖子伸久了,觉得酸疼,缩回头来摸摸脸,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亮闪闪的水珠。他最后看一眼西面,那边终于出现一个身影。那身影的手高举过头顶,正向他挥手。老张明白他等的人回来了,不紧不慢地走回屋里。张氏也在等待,但她还有事情要做。没生孩子前,她的任务是地里的活儿和家里大部分的家务事。生了孩子后,地里的活儿就不是她的事情,便不再下地。她成了这个家实际的主人,大小的家务事,都需要经过她的安排。公公出去后,她收拾了桌子,出门去将未倒掉的泔水倒了。又拿出簸箕,刚走到院子,张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两手空空,早上带着出门的包裹已经不在,慵懒的气息也被欣喜的姿态代替。似乎是成功了?张氏心里激动起来,她有些不敢相信,放下簸箕,忘却了作为儿媳妇该有的礼数,在公公和相公说话的时候凑了上去。她焦急地询问相公,张大见她无礼,正待呵退,公公却阻止了他。公公难得的开恩,张氏见相公正准备呵斥自己,却没想到公公竟然帮着她说话。她看着公公,眼里发出奇异的光彩。临近中午时分,阳光依旧没有出来,被漫天的乌云遮挡着。无尽的绵绵细雨,湿润了空气。张大满心欢喜,唱着高调对整个家庭说:
“孩子能读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