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宇城带着她们去了一家西餐厅,坐下后解释说这样大人孩子都有的选择了,随后变魔术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盒子,从里面拿出来一个漂亮的音乐盒递给悠悠,悠悠很没有骨气地被瞬间吸引了。圆圆的玻璃球里面有一棵覆满白雪的树,树下坐着一个女孩,穿着耀眼的枚红色裙子,悠悠爱不释手。杨宇城告诉她怎么播放音乐,悠悠很快学会了,随着音乐声起,片片雪花漫天飞舞,红裙女孩随着音乐慢慢旋转。音乐响个不停,不是一菲熟悉的歌,空灵忧伤,让她的心生生的疼。
一菲照顾悠悠吃东西,杨宇城吃的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默默注视着她和孩子,那目光并不强烈灼热,却让她没有勇气回望一眼。一菲有点希望杨宇城离开的时间提前一些了,让彼此的痛苦都早一点结束,但离开真的是结束吗,想到几天后他就要从她的身边走远,心忍不住抽搐,体温仿佛都在一点一点流失。
“你也吃一点儿吧!”忍着心痛,这是她目前唯一说得出来的话。
“一菲,我不想一个人老去。”杨宇城答非所问,却又不像是对着她说,差点让她的眼泪掉下来。
一菲紧抿着嘴唇说不出话,半响抬头恳求地说,“我们好好吃一顿饭吧,以后的几天也是!”
杨宇城看着她,慢慢地说:“我会去日本,像你希望的那样,或者,像我们决定的那样!”说完埋头吃了几口东西,一菲看着他消瘦的脸颊,联想到他在雪山上度过的那几个绝望的日夜,伸手去握住他的手,轻柔地把他握紧的拳头松开,“杨宇城,我爱你,是我无福消受这份感情。”
“你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他定定地看着她说。
一菲苦笑,“其实我早就开始这样叫你了,只是你没听到。”
“什么时候?”
“在我心里,还有你在雪山上的那些天,我给你发了好多信息,都是这样叫你的。”
杨宇城好奇地看着她:“你都跟我说了什么?”
一菲知道他的手机掉了,不可能看到她发的信息,摇头道:“都是些疯话,我自己也想不起来了。”
杨宇城回握住她的手,若有所思地端详她,悠悠伸过来两只小胳膊抱住一菲另一只手,说:“这是我的妈妈!”
一菲和杨宇城同时失笑,杨宇城放开她的手,跟悠悠说:“好,把妈妈还给你!”
这顿饭吃了很久,虽然交流不多,两人仍不约而同地竭力延长用餐时间,直到悠悠坐不住了,吵着想要回家。杨宇城结账后带她们出来,晚风习习很适合散步,但他必须要把她们母女两个送回去。
停车后一菲犹豫着没有下车,她在等他开口,只要他说想要自己跟他回去,她会想办法说服母亲,但他说:“带孩子上楼吧,你母亲她大概一直都在担心。”
“那你呢?”一菲怯怯地问,如果杨宇城足够了解她,该知道她问出这三个字需要多大的勇气,她已经抛开了最后的矜持,只为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能多一些。杨宇城转过身握住她的手,“我回去收拾一下东西,白天不知道忙些什么,竟然什么都没做成。回去吧,我已经答应了你妈妈要完璧归赵!”
一旁的悠悠又有些敏感的抱住一菲的胳膊,撅着小嘴看着杨宇城,杨宇城见了苦涩地笑笑,“上楼吧,不然悠悠不喜欢我了!”
一菲无奈地叹气,大人们复杂的感情悠悠此刻不会了解,只愿她长大之后能遇到一份一生唯一的爱情,有个相爱的人牵着她的手直到终老,而他们的感情经得起地老天荒。悠悠两岁左右的时候她和张弛曾经动过心思想要再要一个孩子,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担心悠悠长大了以后遇不到良人,如果婚姻不幸福,而他们俩已经衰老或是离开人世,那悠悠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个世界上该多么孤单。产生再要一个孩子的想法完全是出于想给悠悠留个伴儿,只是当时他们两地奔波,彼此的工作都很忙,一菲又不能接受孩子生下来以后完全交给别人照顾,这件事就只是停留在想法阶段。
如果当时按照想法那么做了,现在的境况大概会有所不同吧,她和张弛之间大概也不会遭遇后来的那些事情。谁知道呢,是谁说命运像只翻云覆雨的手,总是无法捉摸,每一个小细节都会产生蝴蝶效应,让你生活的轨迹发生改变。
看着杨宇城开车走远,一菲牵着悠悠上楼,感觉孩子的小手温热柔软,一菲的心也变得柔软潮湿,她要陪着悠悠好好长大。
“悠悠,妈妈真希望你不要长大!”悠悠又不乐意了,“不嘛,我要长大!”就差跺脚了。
一菲无声地叹息,“好吧,但是可不可以答应妈妈,不要那么快长大?”
悠悠也妥协了一步,想了一会儿说:“好吧!妈妈为什么?”
没法跟她解释说不想让她面临成长中的烦恼,不想她面对生活中的抉择,一菲捡她能听得懂的话说:“因为我想一直一直拉着你的小手。”
悠悠似懂非懂,倒是更紧地牵住一菲的手,一蹦一跳的上楼了,怀里抱着音乐盒,一路上她甚至不允许再把它放回盒子里,可见有多么喜欢。而一菲却不敢多看那个玻璃球一眼,树下孤单的女孩总让她的心很疼。
进屋后父亲也在,看气氛母亲应该已经和他说了什么,母亲表情不悦地坐在床边,悠悠识相地转去跟姥爷展示她的宝贝。父亲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问题要问她,一菲也就不再多解释,终于母亲沉不住气了,“你前些天那样,就是因为这个人吗?”
终于来了!一菲知道母亲不会容忍这件事被模糊忘却,坦率回答说,“对,就是他,那些天我以为他回不来了。”
“我看你不是以为他回不来了,你是想跟他去了,你看你现在还有个人样吗?”母亲激动地说。
父亲出声阻止:“悠悠还在这儿呢,那么大声干什么,什么着急的事非得现在说,再说孩子自己有她的打算。”
“打算,什么打算?那人就要去日本了,你的女儿还傻乎乎地为了人家死去活来!我就不明白,张弛哪一点比不上那个人,你非要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
一菲无声叹息,就知道母亲会按自己的理解把事情复杂化。“妈,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他开始的时候早就跟张弛不在一起了,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现在我和他要分开,也不是因为他要离开了,是我决定我们不能在一起了,明白吗,这是我的决定!如果你生气的是你的女儿被人甩了或是玩弄了,那我告诉你是我想要分开。如果你生气的是我这么大了却还是没有像你想象的那样安排好生活,那我想请求你不要再跟我操心了,我已经三十多岁了,很多事情知道该怎么做,就算错了,这也是我的生活。”
说完这一大堆话,一菲颓然坐下。母亲半响没有说话,一菲接着说:“这些事情只让我说这一遍吧,光是想起就觉得很累。”
悠悠入迷地玩着音乐盒,音乐声洒满一室。父亲低头看着悠悠,沉吟着说:“别让自己活的太累,想要做的事情尽管去做,人就活这一次,不要顾虑太多,我和你妈也好,孩子也好,不要想太多,何况有我们呢!”
父亲的话让一菲热泪盈眶,相比母亲的冲动,他总是能第一时间抓住要点,他知道一菲在意和担心什么,但他的话并不能彻底消除她所有的担心,从来人们担忧的问题都不是单单依靠别人的宽慰可以解决的,那些在别人眼中庸人自扰的东西,在当事人面前却像一座山,得自己想办法爬过去才行。
晚上杨宇城没有给她打电话,只发来短信说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了好多从前觉得重要后来却忘记了的东西,突然翻出来勾起好多回忆。一菲给他回了信息也没有打电话,尽管她非常想听见他的声音,但拿起电话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很担心,担心杨宇城记恨她的绝情,尽管那样可能更有利于这段关系的结束。
睡觉前悠悠终于肯把响了一晚上的音乐盒关掉,一菲的心里却更加空荡,机械地给女儿讲着故事,脑袋里却总是浮现杨宇城的样子,他消瘦的颧骨,苍白的脸颊,黝黑的眼睛带着深不见底的情绪,她只把它解读成哀怨。心痛的感觉一波一波袭来,一菲难过的不住颤抖,在心里告诉自己等他走了就好了,这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走了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吗?其实她知道这是在自欺欺人,她不敢想象杨宇城走后她的心会有多痛,生活会变得多么冰冷,支撑她这样做的原因也许只是因为她相信时间会让疼痛渐渐麻木,她会让生活回到正轨,却未必会真心感觉好起来。
夜里睡得并不安稳,做了很多凌乱的梦,早上起来却想不起一个。揉着发痛的头起床,悠悠还在贪婪地睡着。一菲支着胳膊端详女儿的睡颜,幸好有悠悠在,未来她也许会成为自己支撑下去的坚强理由。
杨宇城离开之前能见面的时间并没有想象中的多,他来医院的时间很少,下班后一起吃完晚饭也都守约把一菲送回家,尽管一菲已经明确表达过不满,但面对他宠溺的笑容她并没办法真的生气,那微笑像落日前的余晖让她的心为之颤抖。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可以数的过来,但他的笑容没有因为分开在即而有一丝勉强或是做作,也让她恍惚他是否真的会离开,只是他的家里越来越整洁,越来越空,她不得不认清,分开的时候到了。
走之前的晚上一菲把他家里的钥匙还给他,严格来说她并没有用这把钥匙履行过任何女朋友的权利,除了在他不在的那些天一遍一遍打扫房间,然后把冰箱塞得满满的。杨宇城沉默着看着她举在半空的手微微发抖,默默接过钥匙,像是一个仪式,两个人都意识都这一刻起有些什么不一样了,很久都没有人说话。
下车前杨宇城把一个盒子交给她,一菲看着有些眼熟,想起来好像是从前他想送给她的那双鞋,只是多加了一条丝带,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在一起,种种顾虑之下她很顽固的拒绝了。
“现在可以接受了吧,今晚你还是我的女朋友!”杨宇城说。
一菲看着他手里的盒子无言以对,苦涩地扬扬嘴角,听见杨宇城开玩笑说:“是按照你的尺寸买的,也没法再送给别人,所以你这里是最好的归宿,或者,你想我的时候可以打开来看看!”
想象以后有另一个女人依偎在他身边,心忍不住疼痛。一菲等待疼痛的感觉过去,含着眼泪说:“你就像是我的一个梦。”
杨宇城默默看着她。他大概不会了解自己的存在一直带给她梦幻般的不真实感觉,大部分时间里她感觉是活在自己的想象之中,有这样一个人可以抚慰她的悲伤和疼痛,生活看上去似乎就不再那么冷冰冰、硬邦邦。一菲想也许活在想象之中没有什么不好,可以在梦里尽情哭,尽情笑,不去想更远的将来,没有痛苦和失去,也不会再被无边的迷惘困扰。但是梦里的男主角想要带她走的更远,一眼望不到边的远方不再只带给她美好,走向远方的路上她必须要看清现实,舍弃一些东西,渐渐地她在这个“梦”里被更深的迷惘所困。内心深处她想把这个梦继续下去,即使会有痛苦和不安,然而周围却有嘈杂的声音提醒她不可以,所以她分辨不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也许梦终究是要醒来的,因为它原本就不应该存在。
杨宇城真的走了,一菲没有去机场送他,飞机离开地面的时候她在走廊拐角处失神的望着窗外的天空,多希望他乘坐的那架飞机可以从她头顶这片天空飞过,她没有勇气去机场亲自说再见,却极力渴望能再看他一眼,哪怕是载着他的那架飞机,她也想要再看最后一眼。没有眼泪,没有痛不欲生,这是她的选择,无论怎样她都必须坚持下去,她甚至不知道在亲手把杨宇城推开的心理过程中,是她的懦弱更多一些,还是自私更多一些。
懦弱也好,自私也好,在这场分离中受益的到底是谁呢?
手里紧紧攥着手机,上面有他登机前发来的信息:“再见,我爱你!”一菲看着这五个字,以为自己会放声大哭,但是没有,甚至一滴眼泪都没有,有某些东西正从她的身体里一点点流失,包括那些应该在此刻流下的眼泪。心很痛,如果这个时候她遭遇不幸,有人强行把她的心脏从胸腔里取走,她大概会感激那个人。
昨晚她收下了那个盒子,知道里面放着一双漂亮的鞋子,尽管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只是匆匆一瞥,她也相信那是双既漂亮又舒服的鞋子。想起那个雨后的傍晚,他们撑着一把伞走在泥泞不堪的路上,想起她的脚陷在下水道里他帮自己脱困时指尖碰及脚踝的触感,想起他去给自己买了替换的鞋子回来,弯腰要帮她穿上,而她只能狼狈地逃开。
像陷入了梦境,她回想着这些事,眼睛里柔情无限地看着他,仿佛一眨眼睛的时间他就会从眼前消失,杨宇城抚摸她的脸颊,轻声说:“我走了,你要是想我怎么办?”
一菲红着眼睛说:“那我就想想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你会给我打电话,发邮件吗?”
“不会!”一菲流着泪坚决的说,“我们不是分开,是分手,对吧?我不会再跟你联系,也许我一段时间内没办法忘了你,会总是想起你,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连你这个人也忘掉!”一菲坚决地说着,却泪流满面。杨宇城靠近吻住她,把她拥入怀中,一菲在这个吻中一边流泪一边叹息。
昨晚是他最后一次送她回家,从车上下来她慢慢走向楼梯,感觉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心渐渐变得一片冰凉。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菲没来得及回头,已经被他抱在怀里,杨宇城扳过她的身体霸道的吻随即落下,她的哽咽淹没在肆意的唇齿纠缠中,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直到她的嘴唇吃痛轻哼出声,他才放开她,他竟然咬她!一菲委屈不解地看着杨宇城,泪光莹然,他的眼中有报复般的快意,“这样你会记得我久一点吧?”然后他突然放开她,转身走回车上绝尘而去。
一菲慢慢蹲下来,捂着嘴无助地哭泣。
回到家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把那个盒子放在柜子里最高的地方,然后站在原地默默地发呆,她不想打开,更不愿意把那双漂亮的鞋子穿在脚上,单薄的纸盒仿佛封印了魔咒,只要一打开,所有有关他的过往都会灰飞烟灭,而那是她最不愿意遗忘和消失的记忆,想要拼尽全力守护住的每一个细节。
天空湛蓝如洗,秋日的天空越发明净高远,有小麻雀从对面的屋顶飞下来落在电线杆上四处张望,一菲好羡慕它们,那样自由自在,而且没有人类那些复杂的情感。如果分开就代表遗忘会不会更好一些,但事实上分开总是深深铭记的开始。
眼眶越来越酸痛,原来眼泪并没有消失殆尽,她努力不让它们流下来,没有人,包括她自己,会觉得现在的她值得同情,难过又做给谁看?“杨宇城,我爱你,对不起,我爱你!”她喃喃说着这些话,却没有勇气亲口告诉他,她不知道现在说这些话还对不对,而她痛苦的觉察到,自己总是在对不对这样的问题上纠结,做对的事真的那么重要吗?
手机突然响起来,她神经质似的拿起来盯着屏幕,天哪!她竟然希望来电的人是杨宇城,潜意识里有强烈的渴望,希望这个电话是他打来的,而她一转身就能看见他站在身后。眼泪终于找到了出口,心里不知道哪来的委屈一股脑跟着泪水涌出来,她不希望他离开,从来都不希望,只是他的离开会让懦弱的自己不必再选择,因为有他在身边,她没办法心甘情愿回到过去。
电话当然不是杨宇城打来的,是同事叫她回办公室,这阵患者很多,梅华正在找她。一菲回办公室途中去卫生间整理一下狼狈的自己,镜子里的她更加苍白,脸上泪痕斑斑,她不愿想有些人会在背后如何揣度她和杨宇城的事情,她一点也不关心,却不是全不在意,因为即使是闲言碎语也是在证明他们之间曾有过多么美好的时间。
“杨宇城,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吗?如果我注定一辈子也没法忘记你,请你一定要忘记我,不要像我这样痛苦!”眼泪又一次泛滥,一菲打开水龙头捧起一把水扑在脸上,冷水扑面而来,却仍然能感觉到泪水滚烫的温度。
等待泪意消失用了很长时间,麻烦的是让自己尽可能看起来自然一些,知道梅华让同事找她是有意隐忍,但一菲还是花了更长的时间让脸颊和眼睛干爽起来,看上去不像刚刚痛哭过的样子。并不想做给任何人看,只是不愿在这个时候失去体面。
一菲尽量平静地回到座位上,通知护士台可以接诊,全程不去迎接任何人的目光,不管那目光里的内容是什么。感谢一上午患者络绎不绝,她没有太多的时间用来想念或是悲伤,午餐的时候上午打电话的同事叫她一起去食堂,一菲迟疑了一下站起身来,这么长时间来先是和罗圆圆一起吃饭,后来她对面的位置被杨宇城占领,一菲已经不记得和其他同事坐在一起吃饭的感觉了。所以她迟疑了一下才站起来跟着她们一起走出去。走进食堂她下意识地向前张望,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后,差点又要哭出来,她竟然在下意识地寻找他,内心里有一种错觉,只要她足够执着地张望,他就会在她的视线中出现。
同事拉了她一下,提醒她跟上自己,已经有很多人排在后面了,一菲感激地冲她笑笑,快速拿了几样食物找了张空位子坐下,然后一直看着刚刚的同事,在她们打好饭找自己的时候挥手叫她们。
看着她们说笑着一路走过来,一菲告诉自己,从今天开始她要回归从前的生活,有关杨宇城的那场梦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