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菲一直呆到很晚才回去,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以为这么久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应该可以下定决心,但事实上她基本上只是对着窗外发呆。回去的时候悠悠已经吃完饭,母亲说张弛和悠悠的爷爷奶奶刚刚离开,给悠悠送了一些东西,但没有留下来吃晚饭。
“爷爷奶奶也来了?”一菲很惊讶。
“是,好像有什么事来这边……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要叫你回来张弛没让。”母亲有些吞吞吐吐的样子。
一菲不再说话,有些担心母亲会和悠悠的奶奶发生什么争执,但看母亲的样子并不像发生过什么,索性也不多问。不过心里并不完全托底,以婆婆的性格不会什么也不说,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离开的。
“你们俩到底怎么想的呀?”母亲有些着急的问,但一菲却只是握着孩子的小手看她在纸上涂鸦,母亲等了半天没有回应,叹口气去厨房盛饭了,她一直在等女儿回来一起吃饭。
看着母亲的背影,一菲有些不忍,从小到大自己很少让母亲“称心如意”过,她人生的每个决定都像是在和母亲抗争,尽管她并不是有意要跟她对着干,但确实很少听从母亲的意见。一菲知道母亲不愿意她和张弛分开,或者说她害怕张弛离开一菲和悠悠,她所体验到的人生艰难在一菲这里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她怕一菲会后悔。在这件事上一菲并不是完全不理解母亲的苦心,只是先前情势一边倒的时候,她在感情上很难再接受张弛,现在情况变了,她却贪恋着另一个人的柔情,陷入了难以抉择的境地。但这些母亲还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少不了又要一番苦口婆心,若是再知道了杨宇城的存在,一菲不敢想象母亲对自己会有多失望。母亲不止一次说过,如果单单是一菲一个人,她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但是现在有孩子,孩子没有义务为大人的任性买单。
理智的看,母亲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错,只是一菲现在纷乱的心境听不进去。张弛这些天常常来看悠悠,但是有意躲着一菲,极少数情况下他们才会碰见,张弛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只是不再柔情无限的看着她,刺伤她的不是张弛的躲闪和疏离,而是每次他离开时悠悠依依不舍的样子。他没问过她什么时候去办手续,一菲也没提,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最近一次碰见的时候,悠悠拉着爸爸的手说什么也不肯放开,张弛想要抽出手的时候,孩子眼泪汪汪看着他,小手仍然固执的抓着,张弛于心不忍,蹲下来说:“爸爸还有工作要做,悠悠乖,过些天悠悠过生日了爸爸送给你小礼物好不好?”
悠悠回头看一菲,撇着小嘴说:“我不要小礼物,我要爸爸!”
一菲差点掉下眼泪来,也蹲下来帮忙安抚:“乖孩子,爸爸有事要做,等过生日的时候让爸爸陪你好不好?”
悠悠不太确定的看看她又看看张弛,“爸爸妈妈都陪我!”一菲惊讶于孩子的敏感,面对她难过的小脸无话可说,只是用力点头:“爸爸妈妈都陪你,你想去哪儿玩都行!”
转过头来问张弛:“你那天有时间吗?孩子生日那天。”
“有,到时候我来接你们吧。”张弛说,眼圈红红的。
这些天来悠悠一直憧憬着生日那天,问一菲圣诞老人会给她什么礼物。三岁生日的时候一菲和张弛买了两个毛绒玩具放在她的枕头旁边,说是圣诞老人送的,悠悠早上醒来看见非常高兴。最近两天悠悠说了几次想去游乐场坐小木马,一菲对带她去哪里庆祝生日也颇感头疼,于是也顺着她说那就去游乐场吧,悠悠不忘确认:“和爸爸一起吗?”
一菲咬咬牙说:“对,是和爸爸一起!”
和母亲面对面沉默着吃完晚饭,母亲抓起碗筷准备送到厨房,一菲按住她的手示意母亲坐下,“妈,张弛已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了。”
“啊?你们……”母亲只说了几个字就哭了出来,悠悠叽里咕噜爬过来问妈妈姥姥怎么了,母亲赶紧抹把眼泪,说:“姥姥没事,姥姥眼睛不舒服。”
“妈妈,你帮姥姥吹吹吧!”悠悠摇着一菲的胳膊。
母亲赶紧起身去厨房,在她跨出门的瞬间,一菲说:“但是我还没想好是不是真的要离!”母亲回头呆望着她,泪眼婆娑。一菲不敢抬头去看,不过这个消息会让她好受一些吧?
不料母亲红着眼睛返回来,在饭桌旁重新坐下,说:“孩子的奶奶生病了,情况好像不太好。”
一菲震惊地抬起头,“怎么了?”
终于明白为什么两个老太太在现在的情形下见面却能够毫发无损了,母亲一直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纵使对张弛家一万个不满意,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火上浇油。
“也没跟我说的太详细,你婆婆说着说着总是哭,是眼睛的问题,好像有失明的危险。”母亲抹着眼睛说,“我们是真的老了,你们可怎么办?”
一菲没注意母亲后面的话,只是注意到了“失明的危险”几个字,震惊地张大嘴巴说不出话。婆婆的身体一直很好,平时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即使他们周末回去可以带孩子做家务,她也很少让自己享清福。现在一菲能想到的是婆婆平时用眼过度,据说年轻的时候就很爱织东西,悠悠出生以后她给孩子手工做了好些衣服,虽然一菲和张弛反对她这么做,而且那些衣服也没有多少机会穿,但老人乐此不疲,他们也不便总是浇冷水。
看不见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正常的人无法想象,想想婆婆这一辈子吃苦耐劳,虽然脾气不好喜欢唠叨挑别人的毛病,但人品并不坏,这些年任劳任怨为家里和孩子都付出了很多,一菲不禁有些心疼。
“去医院检查过了吗?”一菲问。
“应该是去过很多家了,这次是来这边的一个医院再看看。你婆婆跟我说,能干活的时候是福气,说干不动的时候就没用了……”母亲说着哭了出来。
一菲也感觉心酸,拿起电话打给张弛,问他们在哪里,这是她近一年来第一次主动打这个号码,心里有些不自在,看见悠悠在旁边,就拿孩子说事,说悠悠想爷爷奶奶了,她想带孩子去看看他们。
张弛的语气轻描淡写,说他们已经回去了,刚刚送上车。
一菲有些不甘心,问他悠悠奶奶身体是不是不太好,具体是什么情况。张弛平静地说是年纪大了自然的功能性退化,不是什么大毛病。一菲想说如果只是这么简单老人为什么会哭的那样厉害,但也觉察到张弛并不愿意就这件事多说,只得生生忍住了。
放下电话,心里堵的发疼,她惊讶地发现从刚才开始一个声音一直在心里徘徊:如果婆婆真的失明了,张弛该怎么办?
老爸很晚才回来,在公园遛弯,顺便给一个老同学打电话,对方在一个大型眼科医院工作,老爸说起亲家的情况,对方说这种情况基本上是不可逆的,病人会承受较大的痛苦,但也只能用药维持,失明是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具体会坚持多久临床也没有统计数据。目前最需要做的是让患者保持一个良好的情绪状态,积极配合治疗,家人也要做好心理疏导和情绪安抚,让患者尽量平和面对生病这件事。
说完这些,老爸重重叹了口气,许久跟一菲说:“休息的时候带孩子回去看看老人,他们也想孩子。你们俩的事你妈和我说了,我的意见是,再想想!”
这是父亲第一次对她和张弛的事发表意见,一菲只觉得心头有千斤重量压在上面。
老爸陪悠悠玩了一会儿就下楼休息去了,一菲催老妈也一起回去,但她不肯,说一菲上班早,孩子早起太难受,要陪着孩子一起睡。一晚上几次欲言又止,但见一菲都没有深谈的意愿也只得叹着气作罢。
躺在床上听着两米外母亲和孩子的呼吸,一菲默默流泪,她真的很不孝,这种时候却仍然只会让母亲担心。
手机嗡嗡响了两下,是短信提示音,一菲才发现忘了关机。拿起来看已经快十一点了,短信是杨宇城发来的:“睡了吗?”
“刚刚躺下,还没睡着。”一菲回道。
“我想你!”杨宇城又回过来。
一菲拿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眼里含着泪水慢慢打出几个字:“明天就能看见了,我也想你!”,信息发送出去的时候,她的心里充满绝望和悲哀。
半响没有回音,就在一菲准备放下手机的时候,屏幕亮起来:“现在就让我看见你吧,我在你楼下。”
仅仅犹豫了两秒,一菲起身穿衣,轻轻推门走下楼去,内心急切却满是哀伤,她觉得自己真的像一只飞蛾。
看着她朝车子走来,原本静静靠在车门上的人快步迎上去,一把把她拉到怀里,在一菲出声之前印上了急切热烈的吻,好像要把呼吸也从她那里夺走。一菲隐忍着泪水回应他,觉察到他的呼吸中带着浓浓的酒气,慢慢从他的禁锢中挣脱出来,“你醉了吗?”
“我没醉,只是特别想你!”杨宇城搂紧她,喑哑着声音说。
一菲伸手环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我也很想你!”说着她更紧地抱住他,心里总觉得这样的时光有一刻便少一刻。
杨宇城把脸颊紧紧贴在她的头发上,双手搂住她的肩膀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意识到他们正如此急切地想要抱紧对方,一菲鼻头发酸,难道他也感受到这一点了吗?
就这样抱了好久,杨宇城才放开她,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眼睛怎么这样了,又哭了吗?”
一菲摇头,问他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了,以为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他们要聊到很晚。杨宇城说同学明天有重要的安排,也体谅他还要上班,所以就提前结束了,“而且……”,他说,“我太想你了!”
今晚他已经说了好多遍这句话,一菲忍不住脸上发烧,杨宇城再次把她拥在怀里,轻声说:“总是很害怕,怕一个转身,你就不见了。”
一菲心里一震,这种感觉纵使这些天都在,清醒状态下他也不会说出来的。泪意又涌了上来,在眼泪流下来之前她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夜色无声,偶尔有一辆车从路上经过,车灯由明到暗,映衬一对相拥的人影。一旁的路灯发出清冷的光,孤零零地立在路边。
过了好久一菲才想起来一件事,把头抬起来问他:“你是自己开车过来的?”
“不是”,杨宇城揉揉她的头发,笑她的后知后觉,“代驾过来的,我怎么敢!一会儿你送我回去吧?”
一菲脑袋摇的像拨浪鼓,“我不会开车!”
杨宇城不太相信,“你没有驾照?”
“有,但我还是不会开车,我害怕!”一菲皱着眉头说。
她天生对开车有莫名的恐惧,至今没有克服,之前一直坐张弛的车也没觉得怎么不便,来到Y市后住的地方离医院近,上下班走路用不了多长时间,因而一直也没有动过开车的念头。她拿了驾照好多年,但实际驾驶经验几乎为零,之前唯一一次想要学着开,是因为有一次张弛的手做了个小手术,一菲陪他去医院,回来的时候张弛的手包着厚厚的纱布,却仍然只能由他开车,一菲觉得很是惭愧。张弛康复以后一菲早晨起来让他教自己开车,但只坚持了两天就放弃了,不是她觉得车子有多难开,而是发觉夫妻之间不适合互相教开车,脾气那么好的张弛竟然也会被她开车的样子搞得神经紧张,进而大呼小叫,一菲很不适应。
杨宇城轻笑,说:“怕就不开了,以后想去什么地方,我开车带着你。”
一菲看着他晶亮的双眸望着自己,心头一紧,几乎忘了呼吸,即使每天都能见到,却依然那样想念。
“一会儿你打算怎么回去?”她问。
杨宇城不满地皱眉:“这么着急赶我回去!”
“不是!”一菲急急解释,“只是太晚了,不想你这么累。”
“我知道”,杨宇城再次抱住她,“我再叫个代驾,你上楼吧,不然明天又没精神了。”
一菲答应着,慢慢从他的怀里离开,“我等代驾来了就上去。”
“不用,我送你上楼,看见你到家了我才放心。”说着杨宇城拉起她的手,慢慢朝前走去,一直把一菲送到家门口,看着她关上房门,杨宇城才下楼。
为了不吵醒悠悠和母亲,一菲关上门的时候只是轻轻和他摆了摆手,黑夜里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躺回床上时给他发信息,问他叫了代驾没有。杨宇城说正要打电话,让她好好睡觉。发完后却收起手机,静静坐在车里看着她家的窗户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