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弛看见一菲泪光盈盈，却没有说什么。
“为什么？”一菲固执地看着他，张弛苦笑了一下，说：“就是想和你好好吃一顿饭，你的脾气还是老样子，总是心急知道结局。”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文件袋，放到一菲面前，一菲没有去接，但是已经猜到了是什么，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塞住说不出话，眼泪却已经涌了上来。
“是我们之前的协议书”，张弛说，有意没说出“离婚”两个字，“我已经签好字了。”
一菲的脑袋嗡嗡作响，这个结果她曾经那么迫切想要得到，但是真正得到了她却只感觉到令人窒息的痛苦，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因为张弛已经不再是过错一方？因为她并没有真正准备好成为一个单身女人？因为她还爱着他吗？
见一菲盯着文件袋一句话也不说，张弛缓缓地说：“本想吃完了这顿饭再给你的，现在也是一样，对于给你带来的那些不好的回忆我很抱歉，希望你可以忘了那些事。”
一菲默默地流着泪，始终说不出话。张弛的手微微发抖，努力压抑心头的起伏，接着说：“但是我们以后也不会是陌生人吧？我希望可以常常去看悠悠，也希望你过得快乐，比我在的时候快乐一些。”
“那你呢？”一菲流着泪问。
“我……”
张弛的话被送菜进来的服务员打断，一菲悄悄抹了把眼泪。服务员本来满脸笑容要介绍一下菜品，看见两人的表情自觉闭紧了嘴巴，放下盘子就识相地离开。
“我不会有事的，一个大男人怎么也能照顾好自己，要知道从前可是……”张弛突然噤声，一菲替他说完接下去的话，“从前都是你照顾我的。”
张弛低下头，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所以，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遇到什么事，不要只知道着急，也不要光是硬撑着。”
一菲泣不成声，她是在她心中像大树一样的男人面前才会那么慌里慌张、手足无措，因为她知道他总会帮他搞定一切。张弛拿两张纸巾放到她手里，却没有为她擦干眼泪，心里有滴血一样的疼痛。
“不要再哭了，想想之前我让你难过的时候，现在我离开了你该高兴才是啊！”一菲以为他说的是气话，但他的表情没有丝毫赌气的意思，他是真的以为自己会为结束高兴，曾经她自己也这样认为，被罗艳艳逼迫的时候她恨不得这个人马上从她眼前消失，但她现在却只感觉到心痛。她分不清这种痛苦是因为自己还爱着他，还是单纯为婚姻的破碎难过，如果她可以确认是因为还爱着张弛，她是不是应该挽留他？可她的脑袋里一片混乱。
“其实……”一菲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觉得这个时候至少有一件事应该告诉张弛，“前些天罗艳艳的妹妹跟我说，罗艳艳怀孕的事都是假的，说是罗艳艳让她告诉我。”
“你相信她说的话吗？”
“我相信”，一菲艰难的点头。
张弛的眼睛里有亮光一闪而过，随即暗淡下来，一菲知道这件事有一段时间了，可她并没有马上告诉他，既然她相信罗艳艳托人传过来的话，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找他？张弛能想到的唯一原因就是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一菲对婚姻动摇的原因里面已经不仅仅是他对感情的不忠，相信与不相信都没有出现在合适的时候。
“那么我现在算不算是沉冤得雪了？”张弛苦笑着说。
“对不起……之前听信一面之词，我为那时对你说过的那些话道歉。”一菲说。
“如果不那么爱憎分明就不是你了。只是不知道这件事对我们来说还有没有意义。”张弛看着一菲面前的文件袋，有些懊悔拿出来的太早，但是早一点晚一点真的会有差别吗？
服务员又端来两道菜，张弛帮忙把碗筷摆好，夹了一点东西给一菲，“吃点儿吧，烤鳗鱼凉了不好吃。”
一菲差点又哭出来，他还记得这个！那么多次去那家店，唯一让她每次都赞不绝口的就是烤鳗鱼，但现在她一点胃口都没有。总觉得吃完这顿饭他们就再也没有关系了，如果她不能在这个时间里理清自己的想法，她可能真的要永远失去他了。但是她根本理不清，偏偏杨宇城的样子总是浮现在眼前，挥都挥不去，一菲痛苦的闭上眼睛，为什么每次选择的权利都在她手里，而她反倒更加痛苦。
食不知味，一菲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张弛也一样，吃了一口就再也吃不下了，但始终没有把筷子放下，仿佛这样最后的晚餐就没有结束，彼此拿着筷子也不会因为无话可说而尴尬。想象中和平分手、彼此嘱托祝福的情景并没有出现，一菲一直泪水不断，却不曾出声挽留他，他无法了然她的纠结，只能理解成是为了离婚这件事本身难过吧。但是她已经获得自由了，难道这不是她最想要的吗？
出差的一周里，张弛一直在问自己一个问题：他能带给一菲什么？想到最后他痛苦的发现，现在他能给与一菲的也许只有她的自由，让她离开自己放心去接受一份新鲜空气一样的爱情，那是他现在给不了的。虽然很不甘心这样做，但是现实好像并没有给他更多的选择，曾经他以为他们之间只是吵架了，只不过这次的时间比较长，只要他不放弃，他们一定会回到从前的样子，那个没有杨宇城，也没有罗艳艳出现的样子，但是慢慢他发现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不管愿不愿意，事实就摆在那里，他的心曾在别人那里流连，而另一个男人走进了一菲的心里。如果他不曾让她伤心难过，那个男人也许不会有机会，但真的是那样吗？他们的感情在外人出现之前仍然坚如磐石吗？他并不能肯定，婚姻岁月里越是走远，他们仿佛越是对彼此的心无法把握，是因为太过在意，还是因为对自己没有信心？
之前面对罗艳艳的热情自己半推半就，难道不是因为在一菲这里受挫，变向寻找的安慰吗？罗艳艳的出现带给他最积极的意义，就是让他重新体会到家庭的重要，但是体会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罗艳艳去找一菲这件事让他火冒三丈，彻底失去了对她的好感，也彻底击碎了一菲对自己的信任，在一菲写好离婚协议书后，张弛曾怀疑这只是一个梦，只要翻个身就会醒过来，但直到他辞职来到Y市，也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他忘记了一点，在自己被一菲从心里赶出来之后，也会有别的人走入。看见杨宇城那天，张弛突然意识到，自己想要守在身边等着一菲回心转意的决心多么无力。那之后他的情绪很复杂，不甘心，对一菲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也感觉失望，但是想想最先让人失望的是他啊，或许从很久以前他们就开始对彼此、对婚姻失望，失去了一起走下去的信心。
他不知道对婚姻该抱有什么样的态度，很多白头偕老的人看上去也是平平淡淡过完一生，在那漫长的岁月里他们究竟是怎么克服婚姻中那些磕碰和摩擦，怎么在心生厌倦的时候还能坚定决心留在对方身边？
反过来想，结束婚姻真的是新的开始吗？张弛说不清，但即使他并不确定，对一菲来说看上去结束确实是个新的开始，她在那个男人面前的一颦一笑都让他心如刀割，这个他爱了那么多年，照顾了那么多年的女人，竟然把她的温柔都给了别人。有几天他甚至很恨一菲，心里指责她薄情寡义，可是冷静下来之后，他选择了理解和接受，就像当初自己没能经受住罗艳艳的热情一样，一菲也不是完人，何况是在自己给他造成伤心回忆的空窗期，无论她接受谁都合情合理。
想起七年来一起走过的日子，真的要结束很不甘心，想到某一天悠悠看见自己的眼神会变得陌生疏远，张弛就心痛的透不过气来，即使他一万个愿意破镜重圆，但一菲是否愿意为了孩子迁就，对此他没有信心，而拖延下去也看不到任何意义，于是在沉寂了一周之后他签好了离婚协议，他决定成全她。
这是一顿很特别的离别晚餐，一个沉湎于往事，把心痛当成快感一样体验，另一个陷入抉择的漩涡难以取舍。一菲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迷茫痛苦过，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思考，理智告诉她既然他们的心都曾在外流连，而张弛又没有真的出轨，她应该扔掉这份协议，和他重新开始，这是对所有人都好的一个决定。而这所有人中却唯独不包括她自己，因为她放不下杨宇城。如果此时杨宇城像那些电影里常有的剧情一样，出现在眼前然后带着她离开，对她来说是不是一种解救？或者说，她做不出选择这个行为本身已经是一种选择。
然而，她放不下杨宇城，却也难以自私到只考虑自己的感受，想到悠悠即将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羡慕地看着别的孩子在爸爸妈妈身边快乐奔跑，她的心好像要流血了一样。从决定离婚到现在，虽然他们过着分居的生活，但大部分时间里张弛都在身边，为了孩子他们都竭尽所能克制，悠悠根本感受不到大人之间的暗潮涌动。今天以后，悠悠会怎么样？父母知道全部的真相之后会支持她吗？怎么可能！即使是现在他们也是抱着希望让他们重归于好的。
再美味的食物也难以下咽，一菲不再流泪却也难以止住眼眶里的酸痛。
“等你有空的时候我们就去办手续吧。”张弛说。
“别逼迫我！”一菲带着怒意说道，眼泪却流了下来，“为什么同意不同意都要你来说了算？”
“我不是逼迫你”，张弛说，不知道为什么一菲的愤怒带给他一线希望，“你知道我的想法。”
一菲只是默默流泪，根本听不进他说什么。
张弛站起身，“我们回去吧，改天再说。”说着拉着一菲起来，犹豫着把文件袋放进她的包里。一菲看着他做这一切，最后用力擦干泪痕跟着他走出包间，天已经黑了，夜风带着回忆的气息吹在脸上，她又想哭了。
到了家门口张弛停下车，把包放到一菲手里，不太确定地说：“那我回去了，明天来看悠悠。”
一菲“嗯”了一声，没有抬头。在他开车走远的时候，慢慢踱到一颗大树旁边，蹲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哭泣，不管有多少双路人的眼睛投向自己，她都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到底该怎么办，明天或是后天，她始终需要解答这道难题。
不知道哭了多久，有人走近弯腰扶起她，在她并没有看清是谁的时候已经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一菲伏在熟悉的肩头失声痛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