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屋里一张简陋的木床，上面外婆的另一套铺盖比外面的要新一点，而且干净，除此之外只是一个破木柜。因为被那道帘子隔开，所以显得小黑屋很狭窄。床下的木箱是肯定打不开，但我伸手摸了摸那个铜锁，都觉得很兴|奋。
钻过那挂厚重的黑帘子，后面更暗了，还好是白天，晚上肯定什么也看不见。但我总算看清了，掉漆的长案上姥瓮的后面，这个小黑屋里第三件神秘的东西：一套像宝贝一样的斗笠蓑衣！我大着胆子上了条凳，长案刚好在我肚子的位置。姥瓮其实只有现在人们家里的垃圾桶那么大，但对于那时的一个小女娃来说，真是个庞然大物了。
它还是那么黑漆漆滑溜溜胖乎乎的，因为跟着外婆去镇上看见过酒铺子里那种黑色、褐色的酒坛子，所以小时候有种错觉、猜想，以为外婆在小黑屋里独自过夜，是来偷酒喝的。我犹豫了好久，要不要掀开上面的红布，看看里面装着什么，脑子里外婆说过的各种故事在作祟，巫婆啊，花精灵啊，拇指大的独眼小人啊之类的，当然最大的可能就是酒！当时是这么想的。
心情激动地揭开那块红色方巾，探头往里一看，原来啥也没有！我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但发现这个姥瓮的口很奇怪，不是圆的，而像是一个大人的脸型，并且得是瘦子的脸。伸手往里摸了摸，也一样什么都没有，只觉得胖乎乎的黑石头瓮，它的肚子里很冷。
有点失望地把红布盖好，就看姥瓮两边的东西：右边是一个银色的“铁杯”，四周一圈有好多漂亮的花纹，里面装着清水；左边的东西像一个小柱子上戳着两个金黄色的盘子，大概有我的小胳膊那么高，外婆的巴掌那么大。下面的大盘子里满满的黑白两色米，上面小盘子里装满了堆成尖的红色“面粉”。
现在想来，那下大上小装着双色米和朱砂的两个盏，被一根烛台似的器具串联在一起的东西，应该是一种供具，当然包括那个纯银的供水杯。但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那叫什么，也不清楚当初外婆所供奉的是什么神圣、信仰的是什么宗|教。也想过那或许只是外公的遗物，因为一般信什么的人，不是得弄点香烛之类的来烧么？可外婆从来没做过这些事。
我见过真正的蓑衣斗笠，所以当时单纯地认为，那应该是另一种遮阳挡雨的穿戴，只是高级一点，可能人们不太常用吧，就像土房和砖房、毛巾和抹布的区别。但之所以咬定那是外婆的“宝贝”，是因为这套蓑衣斗笠，全都是用一种墨绿色的“玻璃”做的，斗笠上的绿玻璃片比较小，差不多都是正方形的，每片玻璃的四个角和周围的其它绿玻璃，用金灿灿的“铁丝”紧紧地拴在一起；蓑衣上的绿玻璃片很长，从上而下一层一圈地垂下来，我摸了摸，也是很凉。
斗笠和蓑衣上各有一片黑色的“玻璃”，上面刻着个红色的非常复杂的字，大约也可能是一种图案吧。一整套就这么挂在墙上，绿幽幽的，到处都透着神秘奇异。即便木箱没法打开，即便姥瓮的肚子里也没藏着好吃的，但这一次“探险”已经足以满足我当时幼小的好奇心了。
外婆偶尔会在小黑屋居住，独睡的晚上我一个人有点害怕，有时候听到外婆在里面自言自语地说话，像是安慰的语气；有时候会听到她会用叫我唱歌的那种怪话，像诵经一样念叨好久，声音还闷闷的；还有几次不知道外婆在里面弄什么，小黑屋里的气味涌出来，外面也都是满屋子的香味。那种香味非常特别，但后来上学的过程中，就再也没闻到那种味道，哪怕是类似的气味，都没有。
可能因为这些原因，我总觉得那间房子在叹气。
那天中午，一边担心外婆要回来了，一边也怕这件小黑屋本身，所以那天的探险就这么结束。刚把小黑屋的门好好关紧，想去找点吃的填肚子，看见院子里一个影子晃了一下，吓我一跳！
慌忙跑出去看，原来是这个小村子里，在我上学之前，唯一的玩伴：柳丫。我担心她是不是看到我在小黑屋里了，回来跟我外婆说那就完蛋了。问她你怎么来了，她淡淡地笑了笑，我看看身后，小黑屋外面的那个通风口，就算是大人也得蹬着什么垫脚的东西才能看见，何况是封住的，就问她你看见啥了？她睁大水汪汪的眼睛，茫然地摇摇头。
柳丫是个哑巴，比我大两岁，外婆说她天生不会说话。大概因为她脸上以鼻子为圆心，有一大片巴掌大的深色胎记，被村里嘴坏的妇女说成“投胎的路上被猪拱了”，和同样被村民侧目而待的外婆，可能算是同病相怜吧，所以外婆对她好，她也是唯一会来我家找我玩儿的小姑娘。当然，她也是我的救命小恩人。
那是我和她第一次认识的事儿，有回我去后面的山上玩儿，以前无意间听到河边的女人们说这座山上的事儿，大概就是说上面有个山洞，十年前村里闹瘟疫、怪病，死了的人都被抬到那个山洞里，于是有了很多鬼鬼怪怪的传闻。也就是那会儿，外婆一个人刚迁居到这个小村落里，中间还发生过很多繁琐的事儿，总之后来应该是被村里请的神汉还是神婆一类的，把外婆说成是招瘟神的灾星。
当年具体的事情是怎样的，我记忆本身就模糊，而且也没赶上，只是从村民的闲谈中知道零星半点儿，直至外婆过世，也没弄清楚来龙去脉。记得有几次应该是村里传闻说，看见外婆从那个洞里出来过，于是才有了拿“尹婆子”吓唬小孩儿的一出。
可当时我人小胆大，周围的东西玩儿腻了，总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那天就想去山上看看那个被人说得很恐怖的洞是什么样。我根本不知道路，就是瞎找，过了好久才隐约看到那个被蜘蛛网和杂草遮蔽的洞|口，当时柳丫就背了个筐站在那个洞|口张望，我想可能是和我一样好奇的小姐姐，也来这里玩儿。
【图5、洞|口】
结果她一回头，我看见她那张脸，心里顿时觉得她就是山洞里跑出来的鬼！当时我转身就跑，听见柳丫从后面追了上来，我心里一怕竟然尿裤子了，但腿上还是一点儿都没放松。才跑了一小段，右腿肚子上突然麻了一下，好像被什么倒钩的东西勾住了，还没来得及细看，一阵剜心的剧痛让我栽倒在地。
其实当时我就是冷不防被一条小竹叶青咬了一口，那应该是我这辈子承受过的最疼的皮|肉之苦了。眼见柳丫已经来到眼前，我盯着她的眼睛，只觉得一张大黑脸上有两颗葡萄在眨巴，害怕极了。她放下背后的竹筐，从里面拿出一条绳子，使劲对我挥手，不知道是让我不要怕还是让我别动。
我落在“山洞小鬼”的手里，只有听话的份儿，哭都没敢哭，噙着泪只觉得腿肚子上火辣辣的烧着疼，好像谁拿着锥子一直在戳我。柳丫很麻利地用绳子紧紧绑住我的大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在我腿上的牙洞上拉了个小口子，我终究没忍住，还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快速地帮我挤了几下，然后给我比划了几下，意思是背着我下山。
爬在她背上的时候，我已经知道她在救我了，心想这个“鬼”是个好“鬼”。如果不是因为她脸上的胎记，其实她和普通的山里女娃没什么差别，破破旧旧的一身鹅黄|色单衣，下身是条灰色的脏裤子，也一样像从土里挖出来的。那个小竹筐被她挂在胸前，里面应该是一些草药之类的东西，下面还有一块什么东西，被黑布包着。
我当时不知道她是哑巴，头有点晕，整个人感觉很恶心，时时刻刻要吐，问了她两句话她都只是摇头，我也作罢。本以为她会背着我去她家，但方向是回我家的路，因为偏僻嘛，她家应该是村民聚居的那一片，离山脚这边还有好长一段。我当然很纳闷，她应该是知道我外婆就是传说中的“尹婆子”，所以才晓得我家的位置吧。
现在我还记得当时我右腿肿得两条腿大，好像灌了水的橡胶腿，摸上去有点像超市里生的五花肉那种感觉，外婆给我吃了点什么药，慌忙抱着我，求了一位乡亲用拖拉机，带我到镇上的医院打针才算完事儿。那次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外婆央求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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