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浪般的野草随着风儿一阵接着一阵地上下起伏,鼓荡起清甜的气息,赫洛尔羊迈着粗短的白色小腿穿梭其中。它们那胖乎乎、毛绒绒的身体慵懒而安详地伸出嫩红的小小舌头,将夹杂在草叶中的黄色花朵一并卷入口中,慢吞吞地咀嚼。在一只成年母羊周围撒欢蹦跳的是几只毛色稍微发灰的小羊羔,它们挤在一起,随着一声汽笛的鸣响,有些惊慌失措地向着草叶更深的地方跑去。
不过还有一只小羊羔有些憨憨傻傻地,呆愣在那儿,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咩咩咩地叫了几声。
西奥多·布莱克将目光从窗外收回,伸手从面前小罐里拿起一枚绿色糖果,放入口中。
他对面的男人还在盯着窗外。
“那是赫洛尔羊,很可爱,但是并不好吃。”西奥多感受着口中涌起的强烈刺激感以及随着呼吸充斥于鼻腔的芬芳,看向戴着一顶灰色针织帽的男人。
“不过这种羊奶特别细腻柔滑,昨天我们在克里斯餐厅吃到的那种小巧别致的糕点就是用它做的。”
“是挺好吃的,布莱克先生……导,导师。”戴着针织帽的人转过身来,有些慌乱地拂去遮挡在面前的金黄色发丝,察觉到对方微微皱起眉头后,连忙改口。
说完,他低下头,双手似乎不知放在哪里才好,来回在大腿与膝盖之间不停地抚摸。刚刚拨到一旁的头发又重新耷拉下来,遮住他没有表情的脸庞。
“……是挺好吃的,布莱克导师,想不到您也喜欢吃甜食呐!您以后能经常带我来这儿吗?好了,我知道了,我以后还是一个人来这儿吧……”
“……布莱克导师,您真地不愿意去克里斯餐厅吗?什么?要我顺便帮您带一份……”
汽笛发出的咆哮惊醒了陷入回忆的西奥多,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眼前的青年上。
“抬起头来,希斯,我并不是坏人,你不必害怕我。”
西奥多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枚海螺壳,在手中摩挲了几下后,将它递给希斯。
“你以后要是面对我不习惯或者遇到一些感觉不自然的事情,将它握在手中,这样就不会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了。”
希斯愣了一下,将螺壳接过去。“好的,布莱克,导,导师。”随即他低下头左右翻转地看起来。
沿途皆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偶尔有几座长着大树的山丘,也总是显得有些稀疏。那些间或分布的低矮房子就和那些树木一样,两户之间离得并不是太远,然而环绕房子的灌木、野草与大树却使得它们之间仿佛隔了一个世界。
这种珀斯草叶糖实在是太清新刺激了,即便看得有些生厌的景物是如此的无聊与平淡,西奥多却感受不到一丝丝的困意,只得无奈地打量他所处的小小空间。
棕红色的窗帘早已有褪色的痕迹,织纹也变得有些稀疏。沾染着各种脏污的窗沿上有着许多浅浅的划痕,看上去之前曾有无聊的旅客用指甲划过。锈蚀的车厢顶部透出几分浅黄,干涸的水痕沿着旁边外露的一根金属管一路向下,直到底部露出破损发黑透出霉点的木质隔板。车厢里的坐垫上还有一些褐色或浅黄色的污渍,让一切显得越发破旧几分。
放在面前的报纸早已无心再翻,西奥多却无奈地又重新拾起它。
漫不经心地翻阅着天南海北的消息,他的心思却并不在这里,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一个人发呆——略过歪着头正处于昏睡之中的希斯·霍尔沃德,感受口中快要习惯的凉意。他摸了摸被吸入的煤烟烟尘弄得有些发痒的鼻子。
当机车慢下来的时候,西奥多才察觉到他们已经到站了。窗外有正在等待的人群——为数众多,紧盯着这列火车。铁轨边有个提着一大堆东西的蓝衣女孩盯着西奥多看了两眼,随后又把目光移向他旁边的那扇窗户,不断重复着。窗户外面还有许多摆满食物的小摊,但却没有人看管,这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机车停住了,一句有力地暴喝声从远处传来,窗外的人群大部分都往那边涌去。带着些许疑惑的西奥多轻轻拍了下半梦半醒的希斯,示意他们要下车了。
天气有些闷热,但却不见阳光。车站有些奇怪的安静,连带着躺在一根柱子旁的一位流浪汉都流露出一种憔悴地表情。那个流浪汉吸着一根只剩烟屁股的小小烟头,两手扶着它,费劲地吸着,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这咳嗽却是止不住他脸上涌出来的笑意,只是凌乱的头发、满脸的胡茬让他的笑容并不怎么好看。
西奥多在他面前放了一枚硬币,那个流浪汉抬头瞥了他和希斯一眼,又低下头去,自顾自地吐出一个烟圈。
“真是奇怪的一个人。”摇了摇头,西奥多带着希斯向前走去。
“凡斯,你,你怎么成了这幅鬼样子?”一个人在他们身后有些惊讶地喊道。
西奥多转头望过去,发现一位装束整洁,军官模样的人正对着地上的那位流浪汉。似乎察觉到有人在打量,那位军官有些生气地呵斥,命令他们赶快离开,不要在这儿继续围观。
无意过问的西奥多于是带着希斯离开,隐隐约约地,他听见流浪汉用一种带有磁性的声音说道:“没事,不用管他们,反正大家也都已经知道了。听说你们战败了,而你也在这列车上,我便从那个见鬼的窝棚里溜达出来看看。要知道比起你们,‘草鞋’的消息总是更灵通。另外,你明白,我并不是很在意自己的样子,不过你看上去很介意这些。”听上去有些答非所问,不过这便不关西奥多的事了,只是那句战败了一下子让他有些恍然大悟。
围拢在机车旁的人群大多数都是在等刚从前线回来的士兵,站台上摆放的食物也是,今天的站台属于那些人,即便他们身上大都破破烂烂,或许四肢可能缺少了某一部分,但这丝毫没有减少氤氲在空气中的那种若有若无的焦急与期冀。虽然巡守的人嘶哑着嗓子,无奈地叫他们离机车远一点,免得掉下去。
那些带着勇气、制服、枪械,一脸骄傲,为了王国赋予他们使命的人而奋勇地冲上前的人也不知剩下几个,或许他们都活着,也或许,他们早已经都在战场上死去了吧。
“那些该死的渣子,败类!他们怎么能这样!”怒吼叫骂声从人群那端爆开,接着一声枪响,夹杂几声尖叫,人群的扼腕叹息,便也只剩下从阴云的缝隙中显出几道轨迹的光线了。
破旧的马车在石板路上行驶着,车厢内的两个人身子不断随着车轮的抖动左右摇摆。从车顶垂落下来的木质小挂坠扭过来又扭过去,怪模怪样,有些滑稽,不知疲倦地动弹。
马车停了下来。
西奥多和希斯一起打量着这座被绿色的藤蔓包裹的灰墙蓝瓦的房子,都有些惊呆了。
“布莱克导师,这,这房子是您的吗?”希斯看着身旁的人,有些犹豫地问。
西奥多还沉浸在眼前的景象中,随口回复:“是的,没错,水杉街28号,这应该是我的房子。”
“哦。”
大门前的草坪被打理的整齐而柔软,即便阴云密布,它似乎也给人一种安心舒适的感觉,亟待人去抚摸它,体会驯化的野草在人力作用下的柔情似水,含情脉脉。草坪上还开了一些嫩黄色的花,只是它们分布的位置有些奇怪,沿着一条蛇形曲线不均匀的长着,还有一大堆嫩绿中染着些许黄色的花朵聚在右边绿色篱笆的下面。在那里,好像,应该是有一个狗洞?
西奥多若有所思的跨过横在面前的可爱小黄花,踩在比毛毯更加松软的草地上,准备打开门后休息一下。
“我是隔壁的穆哈尼·哈贝马斯,请问你们是这间房子的主人么?”
西奥多转过身向说话人看去,在有些低矮的篱笆那边,一位刚刚从房子里出来的老先生正看着他们,疑惑中带着别的神情。
“啊,没错,这间房子正是我的。我是西奥多·布莱克,旁边的这位是我的同伴,希斯·霍尔沃德。我们刚刚才回来,对这里不是太熟悉,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
“是这样的”,对面的老先生摸了摸鼻子,一只狗蹦跳着从远处跑到他的身边,亲昵地舔了舔他的手背,“我的‘时钟’因为调皮,有一天不小心将朋友寄给我的种子拖走了,很久之后——在看到你家房子前面开了那些可爱的‘洛里斯的甜点’,我才反应过来这件事。因为某种原因,这些根系不发达的小可爱们在有了花苞后并不适合移栽到它处,所以我将它们一直留在你的房前。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一直在为你定时打理你的草坪。我明白随意地侵入你的家里实在是一种难以忍受的行为,但我还是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谅”。
西奥多笑着看向篱笆那边的老人:“不不不,哈贝马斯先生,您并不需要我的原谅。”
老人握了握自己干枯发皱的手,有些犯难。
“您并没有做错事情,您对花卉的喜爱与呵护值得我对您保持尊敬,这么美的生灵不应该由于一场意外而被一位爱花人士亲手铲除,况且,我的家因为您的双手而增添诗意,我怎么还会怪罪您呢?”
哈贝马斯先生高兴地说道:“不怪罪就好,不怪罪就好。有时间你可以来我家看看,那里有许多花店都不常见的植物,它们可不能只为我一个人而开放。”说着,他还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疑似用废报纸包好的东西,“这是金盏菊,一种很有趣的花,一些人喜欢叫它‘家庭主妇的时钟’,不过我可不算家庭主妇。”旁边的那只口似乎听到他的主人在叫它,疑惑地直起身身来。
“傻孩子,没有叫你。”哈贝马斯对着他的狗笑了下。
接过对面的那包金盏菊的种子,西奥多向对方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