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的一条人影闪至,扶起醍醐老母。
醍醐老母头皮蹭地,竟把本就不多的白震落许多,纷纷扬扬飘到地上,只剩几缕残丝挂于秃头,衬着苍老萎靡之态,老迈龙钟尽显无疑!
醍醐老母哀叹一声,轻轻的道:“卜夷散人,老身已知命不久矣,你既还念故人之情,烦乞救治一下周围几人,把他们都带过来,我有话说。”
卜夷散人睹景伤情,也是心中难过,说道:“老母吩咐,当是照办。”从怀内取出一粒灵丹,纳入醍醐老母嘴里,把她扶得正了,去救治方仲等人。醍醐老母灵丹入口,精神固然有些恢复,但这肉身却不停的起着变化。初时只有脸面手臂裸露之处,开始起皱干瘪,稍后头飘下,连那指甲竟也开始脱落,次后,眉毛亦开始簌簌掉落。
卜夷散人行动极快,普玄与定观相续被救治后带到符阵旁边,反是那方仲却有些麻烦,只要一靠近,那狰狞兽便凶狠扑来,人一走,它便依旧蹲守在方仲旁边。若不是方仲仅是震叉气息,还有些知觉,把狰狞兽支开,卜夷散人想安然靠近他都需花费不少气力。几个人丹药入口,又被卜夷散人一阵推拿,伤势立刻好了大半,这也多亏了卜夷散人的丹药灵验,不愧是精于炼丹的大行家。
诸人围在醍醐老母四周。
醍醐老母先对仙儿慢慢的道:“乖孙女,婆婆不在之时,一切可要多听夫婿的话。”仙儿道:“婆婆要上哪儿去?仙儿和夫婿也上那儿去。”醍醐老母苦笑道:“婆婆去的地方,仙儿不该去。有夫婿陪你,没有婆婆也是一样。”又唤方仲过来,拉着方仲的手,语重心长的道:“孙女婿,仙儿无依无靠,十分可怜,你便是她日后的倚赖和庇护之所,求你看在老身的份上,顾念那红线之约,不要薄待了仙儿。”言讫,老泪纵横,悲不自胜。方仲本就心软,经婆婆落泪恳求,便是再难的事也应允了,应道:“婆婆放心,我会好好待仙儿的。”
醍醐老母欣慰点头,又道:“仙儿身世,我这有一封其母密函,是仙儿母亲分娩在即,托人稍给老身的,便藏与石床之下。密函言明了孩儿来历及避祸缘由,孙女婿尽管取去。日后仙儿长大,不妨再寻亲人以图团聚。”拉起仙儿的手,缓缓递入方仲手中,把二人手掌相握,又轻抚数下,十分怜爱。仙儿巧笑嫣然,一副无忧无虑的快乐模样。方仲与普玄等人虽不知婆婆将亡,但见醍醐老母此时的沧桑落拓,谁又能够轻松的起来。
醍醐老母忽又想起一事,道:“老身还有一事,一直耿耿于心,不能释怀。仙儿熟睡,常做恶梦,梦里的事偏又骇人异常,多与血腥杀伐有关!虽然老身在她睡时用镇魂灯压住,却还是不能消弭其歪思邪念。仔细想来,孩子一入襁褓便是老身收养,必是老身照顾不周,让她孤单孤僻太久,心中才会有此阴影,才会有此诡异心境。老身甚是惶惑。盼孙女婿多多陪伴仙儿,感化于她,抚慰她孤寂之心,消了她的纷杂念头,真的快快乐乐才好。”
仙儿做恶梦并把梦中之事说成好梦,当众诉说一遍已是有过一次。方仲只道十分偶然,听婆婆说起,原来竟是常有之事!方仲愕然道:“仙儿睡时要做恶梦,所以婆婆才让我点那几盏镇魂灯么?为何只点两盏,却不都点?”
普玄隐约猜到一些,插话道:“你媳妇儿只有一魂一魄,故此只点两盏灯。”边上的卜夷散人骤听此言,却吃了一惊,惊问道:“一魂一魄!?”望着仙儿不能置信,这才知醍醐老母所说的以安神定志丸作魂,要救的便是此女。仙儿见几人都望着自己,一边握着方仲的手摆弄,一边痴痴的道:“一盏灯,两盏灯,三盏灯……”卜夷散人见方仲和仙儿都是年不过十的孩子,却以夫妻相称,虽觉奇怪,也不敢多问,知是醍醐老母故意安排,便道:“原来老母索要的这些安神定志丸,便是给仙儿用的!”
醍醐老母叹气道:“老身空有此念,却是有心无力了,天不予时,终究是一场虚妄。”自叹命不久矣,还谈什么以丸化魂了。把背后装安神定志丸的布口袋解下,便要还给卜夷散人。卜夷散人不接,却道:“老母所说,仙儿常自做些恶梦,这些安神定志丸正好也有宁神好睡的作用,便作安眠之助好了。”又从怀里掏出几粒安神定志丸,轻轻交给醍醐老母。这几粒安神定志丸是醍醐老母于山颠之上对敌,当暗器使时抛下的,后被卜夷散人拣拾了去。醍醐老母望着这几粒安神定志丸,思索片刻,淡淡道:“老身有镇魂灯使用,原本是用不着这安神定志丸的,不过有总胜于无,便还收下吧。”把这几粒丸药归入袋内。
醍醐老母自感气力越来越是不支,知道命绝顷刻,急唤定观道:“老身等不得月中作法了,这阵法的精要无暇细说,现在便示范一番给你看,能记得多少,看你悟性。”让几人略离符阵,便要施法。
定观不知醍醐老母以催命之术支持至今,见她面色吓人,十分勉强,劝道:“婆婆身体抱恙,不如将养时日,等养足了精神再施法不迟。”醍醐老母怒目一瞪,疾言厉色道:“你这道人罗里罗嗦!哪来恁些废话!你只需记住老身吩咐的言语,习了此法,好生看顾我那孙女便是!”把藤拐重新举起,对着符阵开始作法。
定观好心相劝,反被醍醐老母一顿臭骂,诺诺后退,仔细观看她这最后一次施法。
符阵内,那头大野猪横卧。
“魂之所系,魄之所归,念兹念兹,不忘本位。九幽魂魄,受吾之招,索魂还阳……。”醍醐老母沙哑的咒声吟唱又一次响起。符阵内,光华亮起,涟漪荡漾……。
醍醐老母突然回头,对定观咬牙切齿的道:“记住!六道轮回,哪怕是卵化湿生之辈,无一不是魂魄所聚,精血凝成,一样的招魂转生!”又回头继续施法。
光晕愈亮,醍醐老母于阵角内双手连画了几个符文,定观看出,这正是石床左边乙木方位的几个符。醍醐老母又道:“咒亦有生死,符也分阴阳,三十六符,各主不同,排序有列,切忌紊乱!”一口气连说了几种排列之法。渐渐的,那透明之地浮起几缕青烟,围绕野猪旋转,却不融入其身。
醍醐老母浑身颤抖,面目狰狞,举拐的手突然一落,大声叫道:“孙女婿!好好看顾我仙儿!”回手一拐打到自己胸口,一口鲜血从口内喷出,直飞阵内!
既从彼来,还从彼去。先前吞得血,又还了!
血色一融,青烟消失!
醍醐老母施法成功,望着阵内凄然一笑,神智一散,头眉毛尽落,秃头一垂胸前,溘然长逝!
催命之法,不只要命,连亡后尸身亦会迅消解,无可挽救。尸身一毁,空有幽冥索魂还阳法阵,也不能为。醍醐老母一向救人,却无人能够救她了。
方仲与定观等人急忙抢上,哪里还有一丝活气,连尸俱是凉的,不由得都滴泪哭泣起来。虽说两者相处时日不长,这位醍醐老母生性有些弥烈,然所做所为却是十分磊落的,更是十分有情有义,与她表面之阴戾截然不同,乃是外冷内热外刚内柔的典范,真性情决不输于任何男子汉大丈夫。
恩怨不求有报,但求有恩无怨。一代高宿,历三百多年,终于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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