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始是千红万艳繁,莫闻雨潺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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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边渐渐破晓,正是寅时,紫禁城的人早已各司其职,顶着灰蓝色天上的几颗残星,在淡霭间匆匆行过,彼时晨辉未见,尚且一派微茫,轻纱般的雾气被人迹带过,悠悠晃晃地荡着。

   恣欢扶着筠仪坐在妆台前,伺候她洗漱。

   “主子昨晚睡得好吗?”恣欢边替她梳发,问道。

   因着今日是新人拜见宫中后妃的日子,不免在衣饰上费诸多心思力求妥帖周全,自己所在的景阳宫距皇后所居储秀宫较远,她晨起较往日早了许多。

   阮筠仪微微颔首,抛却紫禁城繁杂的规矩,主位娘娘是个心善和蔼的,她在宫中生活得**惯,心里念着既来之则安之,寝息也算安适。

   “精气神儿倒是充裕。”筠仪把玩着手中的鎏金缠枝簪,不知想些什么,“我一直悬心吊胆的,生怕一会儿有不周全的地方。”

   “主子心思细腻,又费了不少心力,自然是周全的。”恣欢宽慰道。

   筠仪复思忖片刻,将手中的鎏金缠枝簪递与恣欢簪上。叹道:“怕是十二分的心力也不够。”

   “那便一分心力做两分用,末了再好好补回来。”恣欢将下巴搁在筠仪肩头,对着镜中的她笑道。

   筠仪失笑:“你呀……总能想着法子让我定心。”

   主仆二人又是好一番梳妆,筠仪着水绿色宫装,发间别上同色的绒花,宫装绣有几朵荷花半开,袖口处的缃色丝线勾出淡黄的花蕊,丰润的耳垂坠上小巧的玉色,淡施粉黛,两腮犹如出生的粉白月季,柳叶眉淡扫,发间花色与衣裳相得益彰,七分的姿容也衬出了八分的颜色,颇有些清妍雅致的味道。

   待梳妆毕,筠仪朝铜镜前微微勾唇,素雅又得体,方才满意。

   因着与同在一宫的祥嫔娘娘同行,筠仪不敢怠慢,只垫了两块点心,便径直与恣欢在景阳宫门前候着。

   不多时,正殿里传来动静,见一丫鬟打着灯笼,三四位宫女太监拥着一黛色宫装的女子走来,晨光未起看得不真切,只瞧着是个极温婉的女子,那女子步伐平缓,发间步摇的月白色垂珠轻晃,让人觉得那像是宫中静静开着的一树梨花。

   筠仪忙行礼:“给祥嫔娘娘请安!”

   祥嫔便是这景阳宫的主位,也是皇上潜邸时的旧人,如今正值花信之年,见人常带两分笑,周身透着一如初见时的和气。

   “阮答应快请起。”陈林居柔婉一笑,“可是久等了?“

   筠仪摇摇头,低声说:“不曾久等。”

   陈林居见她动静举止略些生涩,却也不是个怯人的模样,又含笑看了她片刻。

   见祥嫔打量自己,筠仪不敢多行多言,不免有些局促,微微垂下首:“娘娘……我的衣饰可是有不妥?”

   祥嫔回过神来,轻轻拊掌,柔声道:“好看。”目光忽的看向她发间的水碧色绒花,“不过还是素净了些。”

   说罢,便同筠仪一齐向储秀宫去,筠仪跟在她一步之后,宫道上二人也一同说话,不过是些你问我答的家常。

   行至一处华阔的宫殿,便知是储秀宫了,筠仪仰头去看匾额,不曾想竟被庭院中的两颗苍劲的古柏吸引了目光去,虽未入庭院,古柏枝干高挺,葱郁的枝叶即便在外头的宫道上也能瞧见大半,深褐色的枝干虬曲,透着别样的古朴气息。

   祥嫔先行入了穿堂门,因着新人拜见的规矩,筠仪一行新人便在殿外候着,待皇后通传。

   筠仪来得早,殿外未见新人,她又不敢随意闲逛,便驻足张望储秀宫外的格局布置,恣欢见主子整肃安静,自己也收下浮躁,静静的陪着她。

   储秀宫内植有不少名花异草,珍贵又好寓意,被打理的极好,整个院落花团锦簇,雍容华贵。

   正殿的的单檐四角攒尖飞翘,檐油成色淡雅,绘着鸟兽虫鱼与神仙故事。黄澄的琉璃瓦齐叠,一派庄肃威严。前廊与东西殿廊回环相连,几个宫女太监垂手立着。

   日光渐渐明朗,忽的听门外太监高喊:“左贵人到。”

   筠仪循声,回身望去,见一着蓼蓝宫装的高挑女子走来,她步伐稳健,神色淡淡,身后紧跟着的婢女也一然如此。

   左贵人发间并无过多装饰,单单几只嵌玉石的簪钗便衬出高贵,其间不设坠饰,愈发显得干练飒爽。一双凤眼媚意天成,却不相配的透着冷冽,琼鼻挺秀,双唇不点而红。

   杲杲若丹景之阳,凓凓若九冬之凌。但见冰遇阳之不化,更显阳遇冰而愈明。

   着实是位美人,自己怕是不会有如她这般的冷傲孤芳的禀质,筠仪心底不禁欣赏,想着是否要上前搭话。

   待左贵人走近了,筠仪屈膝行礼:“左贵人安好。”

   左贵人向她微微颔首,并无搭话之意,走向别处,看着高处的柏叶。

   筠仪远远看见她修长的背影,想着应是清冷不爱说话的人,自己也不上前打扰。

   “左贵人是绥远大将军左有孚的嫡女,左将军骁勇善战,护国有功,皇上在咸熙二年曾亲赐黄马褂……”恣欢低声同筠仪说。

   筠仪微微颔首,也知晓一二。

   不多一会儿,太监通传了两位嫔妃,筠仪来不及细听封号品级,便垂首行礼。紧接着又通传了王常在与卞常在,两位都是新人,并行走来,举止亲密似是旧相识。

   “王常在安好,卞常在安好。”筠仪向二人行礼。

   王常在与卞常在也都和气的应着。王常在爽朗些,便开口同筠仪说话:“阮答应好,我可记得你呢,我们同一行面圣入选,只只间隔了一人,着实有缘呢。”

   王常在眸子亮亮的,笑起来更是莹明,面容也是神采飞扬,和气又亲忱,让人徒生好感。

   筠仪与其交谈几句,两人才知左贵人在远处,便又同向左贵人见礼。

   此后储秀宫陆续来了人,主仆二人也礼数周全地待着,无暇细看,也无人攀谈,不一会儿,新晋宫嫔便应了皇后旨意,依着身份排序入内。

   新人中位份最高的当属左贵人,她并着王常在居前列,次为筠仪并着卞常在,再次是两位答应。

   入了明间,新人无不敛声屏气,行动举止不敢出错,只听见步声细碎,衣料摩梭,又嗅见芳香缕缕。远远一看,映入眼的便是粉黛与簪钗堆在玉山上。

   众人方才站定,便在姑姑的教引下跪下请安,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口中齐呼:“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吉祥安康。”

   皇后是皇上的结发妻子,约莫三十岁,着正红色常服,绣彩凤穿牡丹纹样,金银丝线勾勒纹饰,端坐在主位上接受众妃跪拜,头戴掐丝九凤彩金钿口,凤口各衔一粒蓝宝石,钿口中间缀有象牙珊瑚与红蓝宝石。镶银蝶的金步摇落至肩头,垂珠厚大,坠着温润的金丝绕东珠。

   皇后面容标志端正,是个极有福气的面相,抹上正红的口脂,愈显端庄。她微微抬手,笑容可掬:“都起来吧,今日宫里头可算是热闹了。”

   “谢皇后娘娘。”众人谢恩,纷纷按位份落座。

   阮筠仪口中随众人齐呼,该有的礼仪规矩便是早已从教习嬷嬷学好,不过依着流程做好。

   心下略微安定住,便开始不着痕迹的打量周身布置,见东侧由花梨木雕葡萄攀藤并蒂花开纹屏风相隔,屏风内嵌着的山水画亦是出自名家之手,设有高台桌椅也多为花梨木。

   案上的花瓶插有新鲜的花枝,修剪得宜,着人每日专门料理,梁画摆件无不精致高贵,凤凰栖梧的镂金香炉熏香袅袅,只见一个东侧,皇后宫设的富丽堂皇便可见一斑。

   “本宫瞧着各位妹妹都是如花的容貌,方才请安也是恭顺伶俐,心底十分欢喜。”皇后复又问,“在宫中可还习惯?”

   众人又一并答道:“谢皇后娘娘关怀,都很习惯。”

   皇后欣慰地颔首。

   “娘娘的欢喜是母仪天下的君子之喜,那臣妾的欢喜可就不同了。”凤座右侧首位的妃子笑着起身,向皇后行礼。

   那妃子着缃色缎绣四季花篮宫服,耳垂上带着琥珀坠,一双金累丝簪嵌白玉锦鲤腾跃,腰身玲珑,肌肤丰泽如凝蕊,眸子光华灼灼,勾唇笑言时见梨涡相对,说话却口角生风,爽朗巧言令听者不觉也跟着她的畅快。

   听闻宫中有位悫妃娘娘最是达观气朗,谈笑风趣,想必便是这一位了。筠仪瞧她身段窈窕,到底是宫中尊养的高贵娘娘,放旁人看,断不相信悫妃娘娘已是生育过皇子的人。

   “哦?”皇后听后笑意又深了几分,“悫妃爱热闹,怕不是欢喜在宫中多了许多妹妹同咱们说笑解闷儿?”

   “娘娘圣明,竟将臣妾的小心思看了个透彻,正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个理儿。臣妾时而爱静时而爱闹的,便是‘独乐乐’又‘众乐乐’罢。”

   另旁的璟妃听着有趣,以帕掩嘴轻笑,众人也含蓄地笑着,气氛一时融洽。

   勤贵人品了一口茶,不觉茶香萦齿,忙称赞:“好香的茶!嫔妾粗笨,竟尝不出是何品种。”

   “是江南新贡的枝头雪绿,茶叶名贵倒是其次,要紧的是炮制手法的精巧与采茶人心意的难得。”

   皇后似是想起了什么,正色道:“这与你们入宫侍奉皇上是一样的,要举止谦和,尽心侍奉,为皇上分忧,为皇家延绵子嗣。”

   众妃嫔听后一并起身行礼:“谨记皇后娘娘教诲。”

   “都起来吧。”

   说罢,皇后又吩咐赏下给新人的赏赐,除却按位份给的锦缎,每人多了只锦盒,新人入宫后皇后及众嫔妃已然赏赐过,如今的锦盒是请安的加赏,一众又谢了恩。

   锦盒样式一致,新人各得一支珠钗,形态相似,纹样颜色却不同,金丝并着嵌在宝珠内,使得圆润宝珠可自由转动,一时光彩流转,对上光亮,还见精致的雕镂纹路。

   简嫔眼尖,认出了珠钗的来历便道:“这是上个新年皇上独独赐予皇后娘娘的‘六福诸顺’吧?一套六只钗,各个精美,用的是最良巧的的工匠,最独具的手艺,六钗满头便是全福加身,分开簪戴便是福运相连。”

   皇后含笑道:“简嫔倒是眼力好,说来也巧,正巧是六支,而入宫的恰是六位妹妹,本宫将珠钗赠与你们,妹妹们便要如珠钗一般同心同德,一心为皇上,相处和谐,莫要生出事端。”

   皇后忽的严厉扫视众人:“今后若是有什么委屈尽管来同本宫禀告,本宫自会替你们主持公道,若是有人无端生事,惹出祸端,本宫也定不轻饶。”

   “谨记皇后娘娘教诲。”

   皇后瞧见跪在列首的左贵人,笑道:“这是左贵人吧?将门之女果然风度不凡,难怪一入宫便封了贵人。”

   左贵人沉着开口,言语不卑不亢:“谢皇后娘娘夸奖,嫔妾生在将门,自幼受父亲兄长教诲,当以忠正侍君为上,如今入宫,定会愈发奉命唯谨。”

   皇后听后微微颔首,后又着新人依次问谈。

   王常在对答入流不必说,倒是卞常在实在紧张,一时间磕磕巴巴才将话回清楚,皇后面上也无愠色,只是照例着听着。

   筠仪只记得方才初见时卞常在是腼腆闺秀模样,声音柔柔细细的,不同于王常在的开朗善言,如今不成想见她局促紧张,心底轻轻叹了口气,替卞常在惋惜,也暗暗警醒自己。

   至阮筠仪,皇后听闻其是新人中请安来得最早的,天光未亮便在殿外候着,如今见了也是恭敬安分的模样,心底多了几分喜欢。

   “阮答应今日来得早,景阳宫距储秀宫路远,起身怕是更早些,倒是难为你了。”

   筠仪答道:“谢皇后娘娘体恤,勤谨恪身本是嫔妾的本分,嫔妾与祥嫔娘娘同行,一路说话,满心喜悦不觉为难。”

   皇后见她打扮得清妍得体,对答也周全,微微颔首,正欲同下一位说话,忽的想起什么。

   “阮答应倒是让本宫想起璟妃初次进王府的模样,她也是如此娴静伶俐,方才忽的想起,愈发觉得你们二人相似。”

   一旁的悫妃接过话头:“皇后娘娘相看人的眼光独到,臣妾意略,只见得二人样貌并无过多相似。”悫妃又细细看了一眼,笑道,“经皇后娘娘提点,臣妾倒是瞧见她们气度有三四分像。”

   璟妃彼时正品茶,闻言含笑抬头看向筠仪,风姿柔婉,大大方方地任众人作比较,璟妃圣宠眷顾,容貌自然不必说,是一等一的出挑,要紧的是那一双呈淡淡琥珀色的眸子,恬静又幽远,叫人挪不开视线。

   她衣着素雅,愈发显得身姿如柳,却较柳少一分柔,多几分韧。芙蓉面带着雨后新荷的天然之美,鬓发鸦青,发饰手镯仿佛沁了她的清婉韵态,服帖又大气。

   筠仪不由得紧张起来,偏是这样的话最难答。

   自己心下慌乱,匆匆窥一眼璟妃的神色,见她淡婉如常,眸光似乎带着浅浅笑意。

   她在宫中举目无亲,便看向其间唯一相谈之人,祥嫔神色一贯恬恬,似是把这当作寻常谈话,见筠仪望向自己,便回以慰勉的微笑,鼓励她大方应答。

   筠仪心头略微定住,忙行礼答话,语速微快道:“嫔妾不过晨曦露珠,不敢同璟妃娘娘时节好雨相较,若说相似,怕是因着嫔妾的母亲与璟妃娘娘是同乡,娘娘有着山渊之灵,嫔妾不过借母亲之故染了半分清气。”

   悫妃微微一笑:“本宫不过随口玩笑,阮答应不必惊慌,姐姐们都是好相与的。”

   “是。”筠仪答道。

   璟妃轻轻放下茶盏,手指白如鲜荔,眉目清艳柔和:“悫妃姐姐打趣儿,却也着实眼尖,本宫方才便觉得阮答应面善,原来算是半个同乡。”

   几位妃子都是笑盈盈的,筠仪这才放心下来,却心绪交结,无心听其他新人的谈话。

   “何答应俏丽可爱,生得也娇艳,本宫瞧着也喜欢。”

   “谢皇后娘娘夸奖,能得娘娘喜爱是嫔妾的福泽。”筠仪身后的何答应声音甜美,言语间是藏不住的欣喜。

   何答应得了夸奖便神采飞扬,小脸上眉眼弯弯的,唇角勾起,是个极为可人的模样。她尚且不会隐藏自己的喜悦情绪,如此率真便是十分难得的天真烂漫。

   筠仪对何答应印象不多,只依稀记得是个娇俏活泼的女孩儿,入宫时着粉红衣裙,似有几分灵气,听闻便是那娇俏的抬头一眼,便被皇上相中。

   众人又纷纷落座闲谈几句,璟妃见皇后面有倦色,便问道:“皇后娘娘,依着规矩还应向太后请安,可太后尚在行宫,如何的安排,还请娘娘示下。”

   太后不在寿康宫,而礼不可废,皇后微微蹙眉思忖。一旁的茹慮见状上前附耳说了几句话。

   皇后道:“便随本宫至皇额娘宫前行拜见之礼,遥敬太后,孝道是断不可废的。”

   “谨遵娘娘懿旨。”

   待至寿康宫行毕拜见之礼,众妃嫔方在皇后的令下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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